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神京城东,宁荣街。
日落时分,红霞满天,宽敞整洁的街道,沐浴在金色光晕中,显得格外祥和安静。
一辆马车转过街角,向着荣国府方向而去,车轮滚滚,悠悠忽忽,透着稳妥安然之气。
马车里的贾政,挺胸端坐,手捻胡须,神态怡然,甚至有几分志得意满。
他入工部十五年,枯坐衙堂,庸碌度日,毫无建树。
虽然为官多年,但每三年吏部考绩,一向都是中等,虽不至于黜落,但断了升迁之望。
十五年工部生涯,他只从主事升至郎中,不是他做出政绩,主要是资历太老,才能循例升迁。
比他晚五年入工部的李德康,如今已贵为正二品工部尚书,贾政依旧是从五品工部郎中。
好在他是荣国公嫡子,世传勋贵子弟,不仅身份尊贵,又不会碍他人仕途,在工部人缘倒是极好。
但这两年时间,贾政在工部虽没有升迁,却不再只是以往的好好先生。
他在同僚中人望日益高涨,在工部官员中日益引人瞩目。
即便工部尚书李德康,都对他另眼相看,得了空闲常请他去官懈闲聊,让贾政颇感快慰荣耀。
他倒是也不胡涂,知道自己如今官场体面,全都来自侄儿贾琮。
就因这侄儿能为出众,科场连魁,将荣国贾家再次推向巅峰,成就清贵翰林门第,耀眼进士人家。
虽他两个儿子都不争气,至今毫无建树,一事无成,让贾政一直有些遗憾。
但他和贾琮情同父子,一贯将他视如己出,世事岂能圆满,家声能如此荣盛,也算实现贾政一生夙愿。
如今贾政是极得意的,往年有些枯燥的上衙下衙,如今变得让他欣然往返,趋之若鹜。
……
当马车快要经过族学之时,贾政下意识掀开车帘打量。
他一生热衷读书举业,在这上头虽没成就,但对族中一些潜心读书的子弟,一贯颇为关照。
这些子弟多为家境贫寒之辈,虽没有贾琮的天资,但懂得用功读书,也算极为难得。
贾政日常会送些碎银纸笔,给这些读书子弟接济,因此他对族学一向关注,闲时也来走动巡视。
这回他掀帘打量族学,不过是习惯成自然,正想着代儒太爷久不相见,是否寻他闲聊书经。
正巧看到族学门口,族侄贾瑞正和一妇人说话,言辞颇为冷漠无情。
那妇人三十多岁年纪,脸色枯黄,衣着普通,像是中贫人家出身。
只听着妇人说道:「瑞大爷,老太爷怎麽好端端的,就将我的荣儿赶出学堂,总要有个说法。
我家里孤儿寡母,日子过得本来就苦,离了贾家族学,哪里能有米粮供他读书。
请瑞大爷行行善心,帮我们在老太爷跟前求求情,好歹留下荣儿。」
贾瑞冷笑道:「金嫂子不用说这种话,谁让金荣惹上环哥儿,琏二嫂子亲自发话,哪个敢说半个不字。」
贾政原本不太留意,刚巧听到环哥儿字眼,心里猛然一惊,不由自主说了一句:「停车。」
赶车的李贵听了这话,轻轻一勒住缰绳,马车顺势便停在路边。
……
那妇人话声清晰传来:「瑞大爷,没有道理啊,荣儿被环三爷打了,环三爷没事,荣儿反而被赶出学堂。」
贾瑞冷笑道:「金嫂子,我替祖父打理学堂,学里的事情,我哪一桩不清楚。
咱们明人不说暗话,你家金荣在学里做了什麽事,街面闹得沸沸扬扬,你可别说自己半点不知。
别说环哥儿打他这事,就因他做了这等下流事,还搞脏了环哥儿,这才惹恼了二嫂子,赶这小子出学堂。
这人情我绝不会去说,凭什麽去讨这个臊,璜大奶奶和二嫂子关系亲近,连她都不敢去说,何况是我。」
金寡妇听了这话,心中不禁有些发虚,自己儿子做了什麽脏事,她做娘的自己清楚。
心中虽骂儿子不要脸,可毕竟是身上掉的肉,自己寡妇谋生不易,将来就指望这独子,自然要来出头。
他也知小姑子贾璜媳妇的难处,当初是她求了琏二奶奶,才把儿子弄进贾家族学读书。
不仅不用交学费银子,每月还有二两笔墨补贴,天底下再找不到这种好事,她实在舍不得丢掉。
如今儿子在学堂里和同窗胡搞,搅合到环三爷身上,传出极其难听的名声。
她那小姑子自然不敢找琏二奶奶说情,只去找失势的二房太太吵闹,柿子也找软的捏。
如今看来小姑子不愧是精明人,找了二太太去闹,得了多大好处。
要是一开始就找琏二奶奶,好处绝对没有,还要被收拾一通。
现下风声传到琏二奶奶耳朵里,果然就厉害发作起来……
……
贾瑞说道:「金嫂子,你也不用和我打马虎眼,你聪明我也不笨,这宁荣街上的事,怎麽都瞒不住的。
前日璜大嫂子去东路院理论,二太太可是一下给了二百两银子,璜大嫂子这才罢休。
两百两银子够你家买几亩上好水田,以后就吃穿不愁了,金荣也不是读书的料,难道读了还能进学。
还不如早些回家,以后在土里刨食正经,你也不要再说,金荣再也进不得族学,别白费唾沫……」
贾政坐在车里,隔着车帘,虽不是听得句句分明,但却将事情听懂了大半。
竟是儿子贾环打了金荣,最后凤姐将金荣逐出学堂,又说金荣做了不要脸的事。
夫人竟花了二百两银子,用来平息此事,自从二房搬入东路院,二百两可不是小数目。
从来知妻莫若夫,夫人花这麽大一笔银子,只怕环儿做事不乾净,分明是拿银子堵人家的嘴。
贾政想清楚这些,脸色已满是阴霾,他一辈子最大恨事,便是两个儿子没一个争气,都是十足纨絝子弟。
他这一生的举业荣耀,家声重振,所有指望都靠贾琮,宝玉环儿竟连人家一成出息都无。
他沉声说道:「李贵,方才的话你也听到,去打听一下是怎麽回事,回来告诉我。」
……
李贵听了自己老爷吩咐,脸色有些古怪,其实他不用去打听,也知道事情究竟。
他原本是宝玉的奶兄弟,当初宝玉闹出枫露茶事件,奶母李嬷嬷倚老卖老,让王夫人因此嫌弃。
正赶上朝廷颁布新政,荣国府需加缴大笔田赋,公中盈馀周转不便,王熙凤因此裁撤各处人口。
王夫人藉此将涉事的茜雪撵出府,又连带将李嬷嬷告老回家。
李家因此少了大笔实惠,李贵作为宝玉奶兄弟,表面不敢透露半分,心中对王夫人却有了嫌隙。
之后王熙凤大肆裁撤宝玉的丫鬟小厮,李贵也在裁撤之列。
本来他要被发落到农庄干活,最后厚着脸皮找赵姨娘递话。
赵姨娘暗中对王夫人和宝玉不服,平时虽不敢放半个屁。
但是他们打发的奴才,自己偏拉上一把,也算有些解气,又收服了人心,自然愿意卖这个人情。
赵姨娘徐娘半老,她的枕头风比王夫人厉害百倍。
一夜恩爱,数句话语,便让李贵做了贾政车夫小厮,保住了他的饭碗。
……
李贵从此自然偏向赵姨娘和贾环,他也早知外头的风声,只是贾政日常上衙,大家都瞒着他罢了。
如今老爷已听到风声,他不好说自己早知道,只能装模作样去打听一番。
不过过去片刻时间,便将最近外头传言,贾环之事的来由,一五一十告诉贾政。
他不敢添油加醋,也不敢半点隐瞒,因他知老爷已听到风声,自己不说别人也会说。
老爷最在意教养儿子,性子也最严厉正经,最听不得这些男男yin秽之事。
自己要故意偏袒环三爷,或言语有所欺瞒,被老爷察觉半分,自己就要没命。
贾政听了李贵一番话,知道儿子竟做出这等丑事,传得宁荣街人尽皆知。
贾家刚得了翰林门第的清名,这会子还不被那畜生败光,自己以后还有什麽脸面!
他早已气的脸色涨红,七窍生烟,怒声让李贵快马加鞭,速速回府。
……
荣国府,东路院。
贾环这几日心情极不爽利,那日在学里散课闲逛,正巧看到金荣玉爱躲墙角胡搞。
他一向看金荣极不顺眼,一个外姓的二流货色,仗着和薛蟠弄过屁股,在族学耀武扬威。
那些个香怜玉爱之流,都要摄服于他的凶威,简直就是岂有此理。
他凑巧撞破金荣的丑事,心中十分得意,叫嚣要将此事宣扬出去,让金荣以后没脸做人。
那金荣本就是下作阴狠之人,哪里愿受贾环要挟,加之他比贾环年长力大,更不将他放在眼里。
又不愿在玉爱面前失了雄风,上前就和贾环一顿厮打。
贾环本就力弱,哪里是金荣对手,刚巧遇上贾环小厮出恭,无人助拳,顿时被调理得鼻青脸肿。
那日也是足够倒霉,返回内院时又遇上王夫人,被劈头盖脸训斥一顿,让贾环深以为恨。
原本他想着多带几个小厮,找金荣一雪前耻,没想他还没动手,便听说金荣被人打成瘸子。
贾环还来不及高兴,学里便谣言四起,说他和金荣争抢玉爱,两人争风吃醋,话语十分难听。
贾环因此十分狼狈,有口难辩,还为此逃学两日,只是外面话头越发难听,他也是十分无奈。
……
他本想找彩霞解闷玩耍,也好消去心中晦气不快。
自从那日两人库房缠绵一番,因捅破了窗户纸,彼此比以往更加亲密。
彩霞虽心里害怕,但经不住贾环软语哀求,又被他骗去柴房丶马厩等无人之所,肆意耍弄数次。
两人年轻不知轻重,食髓知味,懵懵懂懂,愈发放肆大胆。
贾环甚至夜间摸进彩霞房间,天未亮才软脚虾般出来,倒很是如胶似漆。
只是那日他被王夫人训斥后,第二日就不见彩霞人影。
说是太太嫁妆铺子缺人手,特意指派她过去帮忙,夜间都要住在铺子看门。
赵姨娘听了此话,不免幸灾乐祸,背地将王夫人挖苦一通。
笑她丢了当家太太位份,竟会变得这等吝啬,铺子里都舍不得雇人,拿自己贴身丫鬟作践使唤。
……
贾环正和彩霞打得火热,内院一下失去她的踪影,心中异常寂寞,每日怀念那香软倚靡味道。
这日他心中无聊,又鬼鬼祟祟拐去彩霞房间,期盼她已经回府。
只是他摸进彩霞房间,没见到彩霞,却看到玉钏在收拾衣物。
贾环奇道:「玉钏,你怎麽会在这里,在忙活什麽呢?」
玉钏见到贾环来彩霞房间,不禁有些诧异,神情还泛出古怪。
说道:「我在帮彩霞收拾衣物呢。」
贾环心中有气,问道:「彩霞在太太铺子里住了许久,一直不放她回来,难道还要长住不成。
还用得着你来收拾衣物,怎彩霞自己不回来收拾?」
玉钏想了想才说道:「三爷还不知道,太太刚调了秋纹来东院服侍,让彩霞去西府服侍二爷。」
贾环一听这话,只觉一股寒气直冲头顶,继而泛起满腔怒火。
说道:「二哥哥身边都是好丫鬟,怎还要抢了彩霞过去,我决计不许!」
贾环已过了十三,知晓家门冷暖,痛恨嫡庶有别,嫉妒宝玉嫡传,得了满府宠爱,占尽所有好东西。
他对宝玉没有兄弟之情,只有一肚子怨毒愤恨,日常只要得了机会,明火暗刀之事做过不少。
如今听说他连自己彩霞都要抢走,自然勃然大怒。
……
玉钏见贾环神情吓人,不禁有些害怕,她是王夫人贴身丫鬟,自然知道比别人更多些。
前几日太太已和老爷提过,要让彩霞入宝二爷房头,老爷并不太在意,已经认同此事。
只是,玉钏即便知道事情究竟,也没对旁人泄露半句。
因为,玉钏知道贾环和彩霞素来瓜葛,又听了姐姐金钏提醒警告,不许她和二房爷们有半点瓜葛。
彩霞之事涉及宝玉贾环两兄弟,她更不敢掺和半分。
玉钏见贾环脸色难看,小心翼翼说了一句:「太太说行就行,三爷,我劝你别管这事。」
贾环脸色涨红,说道:「我就是不依,我去找老爷说去!」
他这边话音未落,便听到隔壁堂屋院子,一阵脚步匆忙,传出父亲贾政的怒吼。
「你们快去拿了环儿过来,速速去办,哪个敢拖延报信,我就一气打死!」
贾环听了这等话语,气势汹汹,杀气腾腾,哪里不知事情不妙。
最近自己并没有错处,唯独和金荣的破事,算是一桩把柄,莫非老爷信了外头谣言,竟回家找自己算帐。
贾环想到这点,不禁吓得双腿发软,他和宝玉兄弟不睦,但唯独一件事极像,两人都畏父如虎。
上回金钏之事,贾环曾在贾政跟前煽风点火,结果让宝玉惨遭痛打,二月都无法下床,让他何等快意。
如今只怕报应不爽,自己也要遭受此劫,他吓得怪叫一声,飞快往生母赵姨娘房里跑。
……
他刚跑到门口,便和正出门的赵姨娘撞了满怀,赵姨娘踉跄几步,才站稳脚跟。
脱口便骂道:「下流没脸的东西,没事你跑个什麽劲,想钻回老娘肚子投胎吗!」
贾环战战兢兢说道:「姨娘快救我,老爷要让人抓我过去打死。」
赵姨娘听了脸色大变,她本是奴才丫鬟出身,府上奴仆之中有些耳目。
自然知道最近外头传言儿子丑闻,她并不太相信,贾环更是矢口否认。
此时能想到的缘故,不外乎就是这桩祸事。
颤声说道:「可是老爷知道了外头传言,要拿你和金荣的破事发作。」
贾环哭丧着脸,口不择言说道:「必定就是这桩事,姨娘最清楚儿子,我哪会招惹臭男人。
儿子可是正经人,我只喜欢和彩霞玩弄……」
赵姨娘听了这话,脸色大变,慌忙伸手堵住贾环的嘴。
低声骂道:「你这蛆了心的蠢货,这话也能瞎咧咧,要是传到老爷太太耳里,你还要不要小命!」
……
赵姨娘话音刚落,便听到门外脚步纷乱,李贵带着两个小厮到了门口。
贾环看到一个小厮手中还拿着绳子,浑身打了一个寒颤,嚷道:「姨娘救命,老爷要打死我了。」
赵姨娘骂道:「蛆了心的货色,没出息的孬种,这会知道害怕,哪个让你和金荣打架,惹了这一身骚。」
她转而对李贵说道:「李家老大,我可是帮过你的,就直愣愣过来拿人,也不在老爷跟前帮着求情?」
李贵苦笑道:「姨娘说笑了,老爷听了环哥儿外头闲话,如今正在火头上,太太都劝不住,何况是我。
姨娘还是别拦着,这事情怎麽都躲不过去,早些让环哥儿过去,才是正经。
要是拖延了时间,老爷愈发生气起来,环哥儿岂不更糟糕,姨娘可不要让我们奴才为难。」
李贵说着话,对两个小厮喝道:「你们愣着干嘛,还不请环三爷过去回话,磨磨蹭蹭,小心老爷责罚。」
那两个小厮上前挽住贾环双臂,连拖带拽的往外走,动作似乎颇为娴熟……
赵姨娘听贾环的哀求声,心灰意冷,嚎啕大哭,便要追着出去。
李贵等那两个小厮离开几步,才对赵姨娘说道:「姨娘不要乱了手脚,老爷如今在气头上。
东院里只怕谁都劝不住,小的多嘴一句,只有三姑娘的话,老爷还能听进几句……」
赵姨娘听了恍然大悟,连忙收住哭声,叫来自己的丫鬟小吉祥儿。
说道:「你也都知环哥儿那些事,你马上去东府叫三丫头过来,就说老爷要打死他兄弟,快来救命!」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