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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南的湿润水汽仿佛还黏在衣襟上,船便已溯着大江,一头扎进了夔门那森然壁立的峡口。
初冬的峡江,水势收敛了许多,不再有夏日咆哮奔雷的狂暴,却更显出一种沉凝的、墨绿色的深幽,两岸万仞绝壁,刀劈斧削般直插铅灰色的苍穹,裸露的岩骨嶙峋狰狞,如同远古巨兽褪尽了皮肉,只余下嶙峋的骨架沉默对峙,峭壁间偶尔可见几株虬劲的老松,顽强地扎根于石缝,针叶苍翠,在凛冽的江风中微微摇曳,更添几分孤峭,天空被挤压成狭窄的一道,铅云低垂,仿佛触手可及,压得人心头沉甸甸的。
顾怀负手立于船头,玄青色的道服被峡风卷起,猎猎作响,他望着眼前这“万水争一门”的雄浑景象,目光沉静,并无多少文人墨客惯有的咏叹激赏,倒像是在审视一道天然的关锁,一道沟通天府沃土与荆楚大地的咽喉。
王五裹紧了身上的羊皮袄,搓着手,哈出一口白气:“少爷,上次来怎么没这感觉,这鬼地方风真他娘的割脸!比北边还邪乎!都说蜀道难,我看这水路也够呛!”他回头看了眼船舱方向,“话说,少爷,你是不是故意的?知道老三晕船,离开江南还要走水路,我看老三现在也就只剩一口气了,怕是再坐两天,他屋里的娃就要没爹了。”
顾怀回头瞪了他一眼:“胡话!晕船还能晕死人?再说是谁诓我走了一趟江南,才导致时间来不及,只能走水路节约时间?你倒还怪上我了!”
王五挠了挠头:“好像是没听说谁晕船晕死的...”
顾怀这才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懒得再跟这憨货见识,心想也只能让魏老三受点委屈了...不然接下来的路在开春之前根本走不完。
他的视线掠过江面上几艘同样艰难溯流而上的粮船,那船吃水极深,船身被江水浸得乌黑,船工们赤着膊,古铜色的皮肤上青筋虬结,正喊着低沉而苍凉的号子,合力摇动着巨大的橹,沉重的橹桨破开墨绿的江水,搅起浑浊的浪花,每一次摇动都伴随着船身剧烈的颤抖和船工们从胸腔里挤出的、带着血腥味的嘶吼。
“蜀道难,难于上青天,可这逆水行舟,何尝不是挣命?”顾怀叹息一声,“但就是这条挣命的水道,一日日地把蜀地的米粮,一船船地运出去,养活北方的大军,支撑江南的盛世。”
王五顺着顾怀的目光看去,咂咂嘴:“乖乖,这运一趟粮可真不容易,这些汉子,可真玩命!不过少爷,咱们打下辽国,占了那么大片黑土地,听说那土肥得流油,种啥长啥,还缺蜀地这点粮食?”
“缺,而且很缺,”顾怀收回目光,语气笃定,“辽境新附,人心未稳,草原残部未靖,恢复生产非一朝一夕之功,北境工业区,那么多工匠、矿工、船工,连同他们的家小,每日消耗的粮米就是个天文数字,更别说北平新都,还有那无棣港、钱塘港,吞吐往来,哪一处不是人吃马嚼?辽境的黑土地是好,但开垦、播种、收获,需要时间,更需要安定,远水解不了近渴,蜀地,天府之国,沃野千里,自前朝以来便是朝廷最重要的粮仓之一,它安稳,它产粮,它通过这大江,连接着江南的丝织、海港的贸易,最终汇入北方的熔炉,这条粮道,是未来几十年,维系这庞大帝国运转的,最粗壮的血管之一。”
他顿了顿,指向江岸陡峭山壁上,隐约可见的、如同蚂蚁般蠕动的人影:“你看那边。”
王五眯起眼,运足目力望去。只见在近乎垂直的峭壁上,无数民夫正沿着狭窄得仅容一人的栈道艰难攀爬,他们背负着沉重的条石或巨大的木料,腰身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,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,粗粝的绳索深深勒进肩头的皮肉,寒风卷起他们单薄的衣衫,露出下面嶙峋的肋骨,监工的呼喝声隔着汹涌的江涛,只剩下模糊而尖锐的尾音,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们的脊背,更远处,一些民夫在稍平缓些的河滩上,喊着号子,奋力拖拽着巨大的筒车龙骨,冰冷的江水没过他们的小腿,冻得皮肤发紫,那是冬日农闲时,官府征发的徭役,在加固堤防,修缮水利,为来年的春耕和航运做准备。
“看到了么?”顾怀的声音带着一种叹息,“这安稳的粮仓,这粗壮的血管,是靠着什么在支撑?是这些在悬崖峭壁上挣命,在冰水里熬筋骨的民夫,蜀地丰饶,但每一粒米,每一寸安稳,都浸着血汗,朝廷要它做粮仓,就不能只盯着仓库里的囤积,更要看着这山,这水,这堤,还有这些...被压弯了腰的人,兴修水利,改善漕运,减轻徭役...才能让这血管更通畅,让供养它的人少流些血汗,才是长治久安之道,否则,再厚的仓廪,也有被掏空压垮的一天。”
王五看着那些峭壁上的身影,沉默了,他想起北境战场上冲锋的士卒,想起清池工坊里挥汗如雨的工匠,如今又看到这蜀道天险间挣扎的民夫...这天下,似乎总是有人在负重前行,他闷声道:“少爷说的是,这当皇帝...真他娘的不是人干的活儿,光是这一路走过来,少爷你就有操不完的心,至于以后,那简直想都不敢想。”
顾怀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,似笑非笑:“所以,才要看看这天下,以后就只能通过官员的奏报,来知道北平外面发生的事了,里面究竟有几分真,几分假,全看那位官吏的品性,如今多看看,多了解一些,也好让之后待在宫里的那些年,不至于像是个‘何不食肉糜’的昏君。”
船在雄浑的川江号子声中,艰难地一寸寸挪过瞿塘,闯过巫峡,两岸的峭壁渐渐后退,视野终于开阔起来,当船驶出西陵峡最后一个险滩,眼前豁然开朗。
冬日里的巴蜀盆地,像一幅巨大的、色调沉郁的织锦铺展开来,铅灰色的天空低低压着,远山如黛,轮廓在薄雾中显得柔和而朦胧,失去了峡江里的凌厉,大地失去了春夏的葱茏,呈现出一种休养生息的、近乎肃穆的棕黄与灰褐,广袤的田野阡陌纵横,大部分土地已经休耕,裸露着翻犁过的、湿润的泥土,像一块块巨大的、深色的补丁,偶尔能看到一些田垄上覆盖着薄薄的稻草或残败的作物秸秆,在寒风中瑟瑟抖动,零星的冬小麦田,顽强地透出一抹抹黯淡的绿意,是这幅巨大灰黄画卷中为数不多的生机。
河道变得宽阔平缓,水流也温顺了许多。两岸不再是逼仄的峭壁,而是缓缓起伏的丘陵和开阔的冲积平原,村落多了起来,大多是灰瓦白墙的院落,被高大的竹林或光秃秃的树木环绕着,升起袅袅炊烟,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条条灰白的带子,鸡鸣犬吠之声隐约可闻,带着人间烟火特有的暖意,驱散了些许峡江带来的肃杀。
船行平稳了许多,顾怀依旧站在船头,目光沉静地扫视着这片已经作为帝国腹心粮仓百年的土地,休耕的田野间,并非空无一人,能看到三三两两的农人,裹着厚厚的棉袄或蓑衣,在田间地头忙碌,有的在精心清理田垄间的沟渠,用锄头挖开淤泥,疏通水流,为来年的灌溉做准备,铁锹挖进冻得有些发硬的泥土,发出沉闷的“噗噗”声;有的则在修补田埂,用新挖的湿泥仔细地糊在破损处,再用脚踩实。
更远处,靠近山脚的地方,伐木的“梆梆”声和锯木的“沙沙”声不绝于耳,那是民夫们在为开春后的农具、水车甚至房屋修缮准备木料,巨大的原木被粗壮的绳索捆着,由十几名壮汉喊着号子,在泥泞的土路上艰难拖行,留下深深的辙印。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的腥气、草木焚烧后的焦糊味、汗水的酸咸,还有远处村落飘来的炊烟气息。
赵吉也从船舱里走了出来,裹着一件厚实的狐裘,小脸被江风吹得微红,好奇地看着两岸景象,他望着大片大片休耕的、显得空旷寂寥的田野,问道:
“叔父,这里...好像比江南冷清许多?”
“江南是织机不停,商旅不绝,自然热闹,”顾怀示意他看那些田间劳作的农人和远处拖拽木料的队伍,“蜀地是粮仓根本,冬日看似休耕冷清,实则是养精蓄锐,为来年蓄力,你看那些清渠、修埂、备料的人,一刻也未停歇,土地和人一样,劳作了三季,也要喘口气,才能生出更多的力气。”
他指向一处正在合力安装巨大筒车的河滩,数十名民夫在监工和小吏的指挥下,喊着震天的号子,用粗大的绳索和滚木,将巨大的木制轮盘一点点竖立起来,固定在湍急的河岸边,冰冷的河水溅在他们身上,却无人退缩。
“蜀地多山,也多水,水利是命脉,”顾怀说,“战国时李冰父子筑都江堰,功在千秋,如今这筒车,引水灌溉高地之田,亦是活命之器,朝廷要蜀地多产粮,稳产粮,这些沟渠、堤坝、筒车,就比刀枪剑戟更要紧,当初走了一趟蜀地,我就上了一份奏折,让工部、都水监的银子,多往这里拨,内阁批得很快,也多亏是那道政令畅通无阻,才让后来的北伐有了充足的底气,而徭役征发,也得讲分寸,不能误了农时,更不能把人逼到绝路,否则,粮仓空了,人心也就散了。”
赵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目光追随着那些在寒风中挥洒汗水的民夫身影,王五在一旁接口道:“不过话说回来,江南那边都那么富庶了,怎么不带着蜀地一起做生意?我听说过蜀锦,那玩意儿不是很贵很出名吗?少爷你怎么不把在江南搞的事情在蜀地再搞一遍?这里还不用担心那些***倭寇。”
顾怀瞥了他一眼:“蜀地跟着江南一起做生意了,大魏还有几个地方能产出足以供给前线大军的粮食?西凉?还是北境?”
王五这才明白过来,只是看着那些错落的小村庄,还有忙碌的民夫,他还是轻声道:“所以...这里的人就注定要穷下去?”
“有失必有得,”顾怀轻轻摇头,“没有江南那样世道更迭的冲击,蜀地也能保持最大的安稳,而且比起北境当初的千里无鸡鸣,这里已经好太多了,这种田园时代,还是不要过早被打扰的好。”
见王五若有所思,顾怀也没有继续说下去,只是将目光更深邃地投向盆地深处,船沿着愈发宽阔平缓的锦江继续西行,两岸的村落城镇愈发稠密,官道上,运送粮米、盐巴一类生活物品的车队络绎不绝,车轮碾过冬日坚硬的路面,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辘辘声,码头上,卸载着来自下游的瓷器、铁器、海盐的船只排成长列,力夫们喊着号子,扛着沉重的麻袋或木箱,在跳板上步履蹒跚地移动,构成一幅充满力量却又艰辛无比的画卷。
成都平原,这座被群山环抱的巨大“粮仓”,正以其冬日特有的、沉静而忙碌的姿态,再次与顾怀见面,休耕的土地在积蓄力量,未停的徭役在修葺根基,繁忙的漕运在输送血脉,一切都指向一个核心--为那个即将到来的、对粮食有着海量需求的新时代,提供最坚实的支撑。
数日后,成都城那熟悉的、古朴而厚重的轮廓,终于在望。
相较于顾怀上次来时气氛的紧张肃杀,甚至遇见了半道的刺杀,如今的成都城显得平和了许多,甚至透出一种历经动荡后的疲惫与沉稳,夯土的城墙依旧巍峨,墙头旌旗招展,站岗的魏军士卒甲胄鲜明,城门处车马行人井然有序,守门士卒仔细查验着通关文牒,并无盘剥刁难之象。
顾怀的船在城南锦官城码头靠岸,没有盛大的仪仗,没有喧嚣的迎接,只有蜀王府长史,带着几名王府属官,早已在码头上肃立恭候,这位长史是顾怀当年坐镇成都平叛、稳定局势时亲手简拔的干吏,为人稳重务实,深得赵瑾信任。
“下官周文清,参见靖王殿下!”见到顾怀玄青色的身影踏上码头,长史连忙率众躬身行礼,态度恭敬却不显谄媚。
“周长史不必多礼,”顾怀虚扶了一下,目光扫过码头周遭,比起记忆中,码头似乎扩建了,停泊的船只更多,装卸货物的场面也更繁忙,空气中弥漫着稻米、药材、竹木和牲畜混合的复杂气味,“蜀地安泰,周长史与王府诸君,辛苦了。”
“全赖殿下当年廓清环宇,奠定根基,蜀地上下方能得享太平,勤力农桑,”周文清回答得滴水不漏,侧身引路,“王爷车驾已备好,蜀王殿下在王府恭候多时。”
这很正常,虽然赵瑾当年被顾怀救了一命,甚至后来能安稳坐上蜀王之位,都离不开顾怀在蜀地的坐镇,再加上蜀王府三子跟随顾怀做了亲卫多年,如今又在镇压辽境,无论怎么看,赵瑾都应该来此迎驾才对--但考虑到赵瑾如今已经是实实在在的蜀王,论爵位和顾怀相当,都是一字王爵,堂堂蜀王跑到码头来谄媚迎驾,传出去未免也太难听了点,像这样派王府官吏来迎接,然后于王府相候,才是最正常的情况。
马车驶入成都城,街道依旧繁华,商铺林立,行人摩肩接踵,蜀锦的招牌依旧是最亮眼的色彩,售卖竹器、漆器、药材、山货的店铺也比比皆是,然而细看之下,顾怀敏锐地察觉到一些变化,街面上巡逻的魏军士卒明显增多,且精神面貌与当年蜀军不可同日而语,一些前朝勋贵、豪商的深宅大院,似乎沉寂了许多,门庭冷落,而一些挂着“北货”、“海货”招牌的新店铺,则悄然兴起,生意颇为兴隆,市井间百姓的神情,少了些往昔天府之国的闲适安逸,多了几分谨慎和...一种对未来的观望,谈论的话题,也隐约能听到“北平”、“新都”、“辽国”等字眼。
蜀王府依旧坐落在城西,朱门高墙,飞檐斗拱,气派不减当年,但门庭前肃立的,已清一色是披坚执锐的魏军锐士,王府的匾额依旧高悬,只是那“蜀”字,在顾怀眼中,似乎也带上了几分时移世易的意味。
车驾在王府正门前停下,顾怀刚下马车,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,正快步从高高的台阶上迎下来。
蜀王赵瑾。
比起顾怀记忆中那个在都掌蛮囚笼里苍白惊惶、初掌大权时还带着几分书生意气和理想化冲动的年轻人,眼前的赵瑾变化极大,他身材依旧挺拔,但眉宇间沉淀了太多东西,几年的藩王生涯,尤其是经历过父丧、叛乱、依附、割据威胁再到彻底归附中央的跌宕起伏,早已磨去了他所有的青涩与浮华,他穿着一身裁剪合体、用料考究但颜色沉稳的亲王常服,步履沉稳有力,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、带着敬意的笑容,眼神却异常复杂,那里面有感激,有敬畏,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,还有一种...洞悉世事后的清醒与克制。
“王兄!”赵瑾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激动,快步走到顾怀面前,深深一揖,“关山阻隔,一别数载,王兄风采更胜往昔!小弟...日日悬望!”
虽说顾怀不是皇室成员,但都是王爵,再加上他年纪比起赵瑾稍长,这声“王兄”叫得倒很恰当,而最让顾怀惊讶的,是赵瑾出府相迎的态度,按道理说他根本不需要做到这样,这几年蜀地对于北境的支持是世人都看在眼里的,蜀王府早已打上了北境的烙印,到了这个位置,一举一动都带着十足的政治意味,眼下辽国被灭,那股风雨欲来的味道连蜀地都被波及了,赵瑾用这种态度出面,意味不言而明。
顾怀伸手稳稳托住他的手臂,阻止了他下拜的动作,脸上也露出温和的笑意:“阿瑾,不必如此,几年不见,你倒是愈发沉稳了,颇有蜀王威仪。”
两人执手相视,目光交汇处,千言万语,尽在不言中,赵瑾眼中瞬间掠过太多情绪:感激顾怀当年救命、扶立之恩;感怀自身从懵懂到被迫成长的历程;面对眼前这位即将彻底改变了自己命运、覆灭了辽国的人物的复杂心境...最终都化为眼底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和释然。
“全赖王兄当年力挽狂澜,才有小弟今日安坐府中,”赵瑾的声音低沉了些,亲自引着顾怀向府内走去,“蜀地粗安,百姓稍得喘息,皆是王兄恩泽所及,小弟...不过是守成之人,唯兢兢业业,不敢有负王兄所托,朝廷所望。”
正欣赏沿路风景的顾怀怔了怔,随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。
真的...成长了啊,当初那个一腔热血居然敢只身进山妄图劝服蛮族的年轻人,如今也已经有了当年蜀王赵彦的几分架子,这番话,谦逊中带着明确的定位--他是“守成”之人,是“不敢有负”所托,这已经是在含蓄地表明态度:他清楚自己的位置,也清楚即将到来的变化。
王府正厅,炭火烧得正旺,驱散了冬日的寒意,侍女奉上香气氤氲的蒙顶茶,顾怀与赵瑾分宾主落座,王五、魏老三侍立在顾怀身后,周文清等王府属官则肃立厅下,气氛看似融洽,却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凝重。
寒暄几句路途见闻和蜀地近况后,赵瑾放下茶盏,神情变得郑重起来:“王兄此次巡视天下,是直到王兄来信,小弟才得知的消息,这一路舟车劳顿,深入蜀道,小弟...心中实在难安,蜀地偏远,地狭民稠,比不得北境开疆拓土之雄壮,江南海贸之繁华,王兄亲临,是蜀地之幸,亦是对小弟的莫大鞭策。”
顾怀端起茶盏,轻轻拂去浮沫,语气平和:“阿瑾过谦了,蜀地,天府之国,国之根本,一路行来,见沃野休耕养力,见沟渠堤坝修葺,见漕运络绎不绝...皆是生民之基,社稷之本,你做得很好,朝廷要北伐,要营建新都,要支撑如今的海贸,哪一处都离不开蜀地的粮米,这‘粮仓’二字,重逾千钧,你守住的,是帝国的命脉。”
赵瑾眉角一挑,他听出来顾怀话里的余音...这是在直接点明了蜀地的定位么?这里是粮仓,这是肯定,也是定调,未来...那个似乎马上就要到来的未来里,蜀地的核心价值也在于此么
赵瑾身体微微前倾,认真地听着,眼中闪过一丝光亮,随即又被更深的复杂情绪覆盖,他沉默片刻,似乎在下定决心,终于开口道:“王兄明鉴,蜀地之责,重于泰山,小弟自知才疏学浅,能守得一方粗安,使粮赋无缺,已是竭尽全力,仰赖朝廷威德与王兄余荫,然而...”
他顿了顿,声音更低了些,带着一种近乎剖白的坦诚:“如今王兄提兵数十万,犁庭扫穴,踏平辽国两京,武功之盛,旷古绝今,天下大势,已如江河奔海,浩浩汤汤,小弟...每每思及自身,身处王爵之位,坐享封邑之奉,却于这鼎革大业无尺寸之功,于王兄开疆拓土无涓滴之助,心中实感惶恐,更有愧怍。”
他抬起头,直视顾怀:“小弟深知,王兄胸藏寰宇,志在千秋,只是不知道,未来的天下,王兄将居于何处?”
终究还是个年轻人,既不如老头子沉得住气,也不像镇压蜀地多年的老成藩王,能够压得住心中的猜想,只管看天下风云。
顾怀放下茶杯,平静地和赵瑾对视,他在看,看这个曾经无比支持他打了几年北伐大仗,甚至不惜在迁都风波中以动兵名义站在他身边的年轻人,看他眼里到底有没有一丝作为蜀王一脉长子、皇室成员的惊恐与不安。
但他没有看到。
所以他说:“刚才你应该没有注意到,我的身边还站了一个少年人,这很正常,因为你从来没有见过他,甚至你的父王,也没有见过他,但他是天子。”
没有让如遭雷击的赵瑾有丝毫喘息机会,顾怀接着说:“你问我在未来天下的位置?我能听出来这话里有一点担心,你在担心朝廷里的人飞鸟尽良弓藏,狡兔死走狗烹,担心我作为一个异姓王会寸步难行,但实际上这份担心并不会成真,因为...会有新朝。”
他说完,不再和赵瑾对视,给了这个年轻人消化这些话的时间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久到顾怀觉得正厅墙上那些历代蜀王画像都要活过来的时候,赵瑾有些干涩的声音才响了起来:
“是这样吗...看来未来新朝气象,当如日方升,万象更新了。”
顾怀有些惊讶地看向他,他本来以为会听见斥责,甚至怒骂,蜀王一脉可以说是当初太子、二皇子以外最具有登基可能性的皇族,而且赵瑾是个读书人,读书人就必然守旧、死板,在面对他这个可以说是窃国之人时,理所当然的表现不应该是立刻划清界限,甚至于拼尽全力阻碍新朝的建立么?
怎么还展望上了。
又不知道过了多久,顾怀一直沉默,正厅里的气氛重得几乎能让人窒息,可以说蜀地是否还能稳定,是否要形成割据,甚至于蜀地铺天盖地的杀意是否向顾怀涌来,都在赵瑾一念之间。
然而他却说:“蜀地之重,在粮秣,在安稳,而小弟...思虑再三,窃以为,这蜀王之位,于小弟是荣耀,更是枷锁;于朝廷,是藩屏,亦是...旧痕,为蜀地长远计,为朝廷新政计,更为全君臣之义、手足之情...”
赵瑾深吸一口气,一字一句,清晰地说道:
“小弟赵瑾,恳请王兄,允我上表朝廷,辞去蜀王之爵,归藩国为...成都侯,愿以布衣之心,尽忠朝廷,为陛下,为王兄,守好这蜀中粮仓,督理农桑水利,疏通漕运,使蜀地米粮,能源源不断,输往该去之处,此心此志,天地可鉴!”
此言一出,厅中落针可闻,周文清等人虽有一些心理准备,此刻仍忍不住微微色变,垂下了头。
辞王爵,降为侯!主动削藩!这是赵瑾在用最决绝、也最体面的方式,表明自己的态度:他无意、也无能成为新朝的障碍,他感念顾怀之恩,理解并支持即将到来的变革,他唯一所求,是保留一份尊严,继承这为大魏尽忠百年的责任,一个能继续为这片土地和顾怀的新朝效力的位置--一个专注于“粮仓”事务的成都侯。
顾怀静静地看着赵瑾,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扶上王位、如今又主动请辞的年轻人,赵瑾的脸上没有委屈,没有不甘,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和释然,他看得很清楚,知道自己该在什么位置,这份清醒和克制,甚至让顾怀心中也生出一丝感慨。
他没有立刻回答,厅内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。
许久,顾怀才缓缓放下茶盏,发出一声轻响。他看着赵瑾,目光深沉:“阿瑾,你知不知道,当年在都掌蛮的囚笼里,我看到的你,是什么样子?”
赵瑾微微一怔,眼中掠过一丝回忆的痛楚,随即化为更深的平静:“想必...是狼狈不堪,懦弱无能。”
“不,”顾怀轻轻摇头,“我看到的是一个心向光明,却身陷囹圄的年轻人,心有热血,却无锋刃,后来平叛,你初掌大权,行事或有疏漏,但那份想为蜀地做点事的心,是真的,你的父王临终前曾对我说,你是最像他的,这话的确没有错,这几年,蜀地无大乱,粮赋无大缺,民生渐复,这‘守成’之功,又岂是易事?这蜀王之位,是你凭自己的作为坐稳的,并非全赖他人。”
他语气变得郑重:“你今日之言,我听到了,这份心意,这份清醒,这份顾全大局的胸襟...很好。”
顾怀站起身,走到赵瑾面前,拍了拍他的肩膀,动作带着一种兄长的厚重:“蜀地粮仓,关乎国本,这份担子,不会因为一个名号而减轻半分,未来新朝,需要的是能疏通血脉、稳固根基的能臣干吏,而非空踞高位、徒有虚名的藩王,侯爷就太低了,国公吧,成国公,以后除了新朝初建时的爵位,往后封爵最高只至侯爵,而且世袭降爵!你的请辞,朝廷自有章程,但无论名号如何变,”顾怀的目光锐利起来,直视赵瑾双眼,“蜀地安稳,漕运通畅,粮秣充盈...这三件事,你赵瑾,责无旁贷!你可能做到?”
赵瑾身体一震,猛地抬起头,眼中瞬间爆发出明亮的光彩,那是一种被理解、被信任、被委以重任的光芒,驱散了之前的复杂与阴霾,他后退一步,整理衣冠,然后对着顾怀,深深一揖到底,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:
“臣...赵瑾!必竭尽驽钝,肝脑涂地,为...陛下,为江山社稷,守好蜀中粮仓!粮秣若缺,漕运若滞,臣提头来见!”
他没有再称“王兄”,而是用了“臣”,用了“陛下”,这称谓的转变,像无声地宣告着旧时代的结束,和新时代君臣名分的正式确立,他不再是旧朝蜀王府的蜀王,而是新朝的成国公;他不再是皇室成员,而是依靠自己能力,镇守蜀地的新朝官员;领受的,是顾怀以未来帝王身份赋予他的、关乎帝国命脉的重任。
顾怀看着他,眼中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,那笑意里带着欣慰,也带着对这份默契的赞许,他扶起赵瑾:“起来吧,你我之间,不必如此,成国公...这个位置,坐镇成都,我看就很合适,专责粮秣漕运,正是人尽其才。”
两人相视一笑,所有的试探,所有的顾虑,所有的未尽之言,都在这一扶一笑间,烟消云散,厅中的气氛瞬间缓和下来。
当晚,蜀王府设宴,虽无过分奢华,却也精致周到,席间,顾怀与赵瑾不再谈论国事,只叙些别后情谊,蜀地风物,赵瑾先问起自家三弟的近况,听完了一整个当初赵裕奔袭辽国西京道的过程,连饮三杯,声称父王若还在,定然会为赵裕骄傲;然后又向顾怀详细介绍了蜀地水利修缮的进展、新稻种的试种情况、漕运的瓶颈与改进设想,言语间满是务实与专注,已然进入了“成国公”的角色,顾怀则分享了些北境工业、海港贸易的见闻,言语间也暗示朝廷未来对蜀地水利和漕运的支持力度会加大。
宴罢,顾怀在王府下榻,夜色深沉,成都城陷入了寂静,顾怀独立窗前,望着窗外庭院中积雪的假山和光秃的枝桠,这趟蜀地之行,目的已然达到,原本以为会和当年一样,需要些时间才能让这个地方依旧站到自己身边,然而赵瑾的清醒与配合,远远超出了预期,甚至没有什么波折,他就可以再次上路了。
蜀地粮仓的定位更加清晰,血脉的疏通有了可靠的掌舵人,这块腹心之地,在新朝版图上的基石作用,已然稳固。
三日后清晨,顾怀谢绝了赵瑾的挽留,启程离开成都,没有盛大的送别仪式,赵瑾只带着周文清等几名心腹,将顾怀一行送至锦官城码头。
江风凛冽,吹动着众人的衣袍,码头上,巨大的粮船正在装货,力夫们喊着号子,与川江的波涛声交织在一起,依旧是那沉雄的、充满生命力的调子。
“王兄...一路珍重。”赵瑾看着顾怀,千言万语,最终只化作一句,他的眼神复杂,有不舍,有敬意,更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轻松与坚定。
顾怀点点头,目光扫过赵瑾,扫过肃立的周文清,最后落在那繁忙的码头和远处广袤的、休养生息的田野上:“阿瑾,蜀地...就交给你了,春耕在即,莫负春光,莫负这...天府沃土。”
他转身上船,玄青色的身影在船头挺立如松。
船缓缓离岸。赵瑾站在码头上,目送着那船影在冬日灰蒙蒙的江面上渐渐变小,最终消失在蜿蜒的河道尽头,江风卷起他藩王袍服的衣角,猎猎作响,他久久伫立,直到周文清低声提醒:“王爷,江风太寒,该回府了。”
赵瑾这才回过神,轻轻吁出一口白气,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、带着新使命的沉稳笑容:“回府,召集司农、漕运诸官,议一议开春后的沟渠清淤和筒车增建之事,王兄...不对,陛下交代的差事,耽搁不得。”
他转身,步伐沉稳地走向马车,走向他卸下王爵光环后,却肩负着更实质重任的“成国公”之路,锦江的号子声,依旧在身后雄浑地回荡,仿佛在为这片古老土地的新篇章,奏响序曲。
船行江上,破开墨绿的波涛。顾怀回望渐渐远去的成都平原,那冬日里沉静积蓄力量的巨大“粮仓”,在铅灰色的天幕下,轮廓愈发清晰而厚重,蜀道虽难,终有坦途,而这条粮秣铸就的坦途,将直通那个等待着他的、至高无上的位置。
以及位置背后,那更加浩瀚而沉重的天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