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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年开春,京师魏府的书房窗棂上还凝着薄霜。
炭盆烧得旺,烘得满室松木烟气混着墨臭。
魏昶君穿的还是几年前母亲做的半旧靛蓝棉袍,袖口磨得发亮,正俯身在一张摊开的《两京十三省水利农桑总图》上,指尖划过山东蒙阴那片密密麻麻标注的炭坑铁坊记号,眉头拧成疙瘩。
“黄公辅。”
他头也不抬,声音带着炭火烘出来的沙哑。
“登莱的船坞要木料,蒙阴的炼铁炉要石炭,江南的织机要填肚子......这粮食的根子,不能总指望着湖广填过来的流民开荒,地就那么多,人啃地皮,地皮也要啃人。”
民部总长黄公辅枯瘦的身子佝偻在炭盆旁烤手。
“里长,去岁河南大旱,虽靠着运河调了些粮,终究是剜肉补疮,农事才是活命的根本。”
他搓了搓冻僵的手指,从怀里摸出本磨毛了边的簿册。
“这是去年各府呈报的田亩、收成、灾异汇总,还有,各地老农摸索出的土法子,零零碎碎记了些。”
魏昶君倒也不意外,小冰河时期,不会因为天下是大明的还是红袍军的而更改,该有天灾的就会来。
他伸手接过那册子,纸页粗糙,墨迹深浅不一,夹杂着炭条画的简图。
他翻了几页,目光停在一条潦草的记录上。
“分宜县老农言,稻种浸以雪水三日,出苗齐整,较常法耐寒?”
他抬起头,眼中那点被铁与火磨砺出的冷硬,透出一丝罕见的亮光。
“这路子对,农事也要格物,不能光靠老天爷赏脸,靠祖宗传下来的老黄历。”
他猛地站起身,炭火映着他骤然锐利的侧脸。
“光靠土法子不够,得有人,专门的人,像天工院琢磨铁轨火车战舰那样,去琢磨土里长的东西,琢磨怎么让稻子多结穗,麦子少生病,琢磨怎么在旱年头保住苗,涝年头抢出粮。”
黄公辅点头,深吸了一口气,往前凑。
“里长,若论格物农桑,识天时,察地力,通百工之巧,下官斗胆举荐一人。”
“谁?”
“宋应星。”
魏昶君捏着簿册的手指一紧,心头猛的一跳。
“宋应星?那个崇祯八年起,在分宜为官的宋应星?”
“正是。”
听到里长有所耳闻,黄公辅眼前一亮,声音提高了几分。
“此人虽出身举人,却最厌空谈,在分宜任上,便常微服下乡,与老农同食同作,详究耕织渔牧、百工技艺。”
“原本于大明任满,本欲赴汀州推官任,只是后来大明没了,老朽曾见其手稿数卷,名《天工开物》,所载农器、桑蚕、制糖、榨油、舟车,乃至火药、珠玉,无不精研细究,绘图立说,务求实用,实乃当世罕有之格物大才!”
魏昶君胸膛微微起伏,炭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跃。
宋应星。
天工开物。
他脑子里像有根弦被狠狠拨动了一下。
这个时代,他差点忘记这班人,不是皓首穷经的老学究,而是把脚踏进泥巴里,把眼睛盯在犁铧、纺车、熔炉上的实干家。
“即刻。”
魏昶君的声音斩钉截铁。
“传我手令,八百里加急,派专人护送此人入京,沿途驿站换马不换人,我要见他,立刻。”
十日后,风雪稍歇。
魏府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,带进一股清冽的寒气。
一个身着半旧青布直裰、身形清瘦、约莫五十出头的方脸儒生,稳步走了进来。
他面色沉静,风霜刻在眉宇间,唯有一双眼睛,沉静中透着洞悉世事的明澈。
彼时对着书案后那个同样年轻的、却仿佛背负着整个天下重量的身影,深深一揖,姿态恭谨,却不卑不亢。
“草民宋应星,拜见里长。”
魏昶君没有起身,目光如炬,上下打量着这位名震后世的百科全书式人物。
棉袍洗得发白,布鞋沾着泥点,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墨迹和泥土混合的颜色。
这身打扮,不像个官,更像个走村串户的老农或匠师。
“宋先生请起。”
魏昶君的声音放缓了些。
“黄总长荐你,言先生精于格物,尤通农桑百工,如今国朝草创,根基未稳,百姓饥馑之忧未解,先生可有教我?”
宋应星直起身,目光坦然。
“里长心系黎庶,万民之福,格物致知,本为经世致用,农桑乃立国之本,百工乃强国之基。”
“应星不才,愿效犬马之劳。”
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书稿,双手奉上。
“此乃应星游历南北,访查老农、工匠,参验古籍,草就之《天工开物》初稿。”
“内涉乃粒、乃服、彰施、粹精、作咸、甘嗜、陶埏、冶铸、舟车、锤锻、燔石、膏液、杀青、五金、佳兵、丹青、曲蘖、珠玉诸卷,虽粗陋,或可稍补时用。”
魏昶君接过那沉甸甸的书稿,解开油布。
泛黄的纸页上,墨迹工整,线条清晰,绘着水车、纺机、炼炉、船舶。
每一幅图旁都有详尽的文字解说,从选种浸种到淬火锻造,事无巨细。
他翻到乃粒卷,目光落在浸种法一节。
“雪水浸种,取其至寒,可杀地中虫瘿,且苗出耐寒......先生此法,可曾试过?”
“试过。”
宋应星点头。
“江西、湖广多地老农皆有此法,应星曾于南昌城外亲试三亩,较常法浸种,出苗齐整近三成,遇春寒亦少萎黄。”
“好!”
魏昶君点头,眼眸明亮。
“先生此书,当刊行天下,广为传播,先生之才,岂可埋没于案牍刑名之间?”
他目光灼灼。
“我欲在京师,立一农桑格物院,与天工院并重,请先生总领其事,专司农桑育种、除害防灾、农器改良诸务,所需银钱、人手、田亩,尽数拨给,先生意下如何?”
宋应星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波澜,那是真正的激动。
他再次深深一揖,声音微颤。
“里长信重,应星敢不从命!定当竭尽驽钝,以报里长知遇,以解万民饥寒!”
“不是报我。”
魏昶君站起身,绕过书案,走到宋应星面前,目光如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