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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2、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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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秒记住【笔趣阁】 biquge321.com,更新快,无弹窗!     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脱口而出了这么一句:
    “我更想听你的事。”
    我也翻过身,小臂枕在脑袋下,和庾璎面对面。
    我们于黑暗中对视,我看不到她的脸,却也能准确捕捉到她的眼睛,和庾晖一样,庾璎的眼睛是稍浅的棕,我觉得她的眼睛很美,但这种美只有与之对视的时候才能分明。庾璎说没错,我和庾晖的眼睛都像我爸,我妈可嫌弃了,说两个孩子没一个像她,说我们一家子往那儿一戳,就她像个外人。
    “我妈每次这么说,我爸都摆明立场,把我往旁边一拎,朝着庾晖屁股来一脚,让我俩一边儿玩去,然后他各种耍宝逗我妈。我爸出了名的怕媳妇儿,我妈跟我姑一直不对付,基本上见面就掐,我爸总是帮着我妈,把我奶还有我姑气得不行,说养儿有屁用,白眼狼,丧良心。”
    庾璎笑。
    我却还在坚持。
    我说,我想听你的事。
    庾璎说:“哎呀你真是,我讲庾晖,讲我爸妈,不就是在讲我吗?你别插话,我乱了都,讲哪儿了来着?”
    哦对,讲到奶奶和姑姑。
    我从没有听过庾璎详细说过家里的其他人,有也只是只言片语草草带过,我发现我已经在心里给庾璎和庾晖预设剧情了,我知道庾璎父母很早便离开了,所以总让我觉得,庾璎和庾晖这些年就只有彼此,是孑孓生长,相依为命的。但仔细想来,可能也不尽然,毕竟没有父母,却还有亲人。
    庾璎却说,不是的。
    “我妈那边的亲戚很疏远,据说我妈当初是偷偷跟我爸跑了的,很多年不跟家里来往,所以我只知道我有舅舅,还有小姨,但大街上碰见可能都认不得。我爸这边,我没见过爷爷,奶奶也去世得早,后来我爸妈走了以后,我就再也没跟姑姑他们见过面,我知道我姑现在住在哪,但就是不联系。”
    我说,他们不管你和庾晖?
    庾璎说:“不,是我不想联系他们。”
    坦白说,我有些不理解。
    我家里亲戚也很多,家长里短谁都避不开,我小时候光是认全亲戚们的称呼就不知道费了多大力气。类似婆媳姑嫂之间的矛盾,我没有经历过,但我目睹过,我不仅目睹过他们矛盾爆发时的电闪雷鸣,谁都不会给谁留情面,也目睹过他们把事情掀过之后的风平浪静,下一次节日里的聚会,还是会拎着东西上门,坐在一起吃顿饭,聊会儿天,其乐融融,好像之前扯头发指着鼻子互骂的不是他们一样。
    我曾为此感到疑惑,小孩子的世界就是干净清爽,边际分明的,所以我问过妈妈,妈妈当时给我的答复很是不耐烦,她说,我不用给你讲,你什么时候长大什么时候就明白了。
    后来我不负妈妈所望,长大了,也确实很微妙地懂了。
    正因为我懂,所以更加不理解,爸爸妈妈去世后,彼时只剩庾璎和庾晖两个刚成年的孩子,血缘与情分,单拎出来哪一个,都不至于让两个孩子独自讨生活,还要偿还父母留下的一些经济上的债务。
    但我看着庾璎,知道她全然没有给我详述这部分的意思。
    庾璎也在看着我。
    她说:“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,羡慕你还能跟你妈妈打个电话,闹个脾气。”
    我斟酌许久,还是问出口了。
    我问,叔叔阿姨是因为什么......
    这次换到庾璎平躺了,她往我身边挪了挪,黑暗里盯着空空的天花板,声音倒是很平:“意外,一起走的。刚出事的时候我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,说她不行了,让我照顾好我弟,我当时根本不知道怎么了,也根本没听明白我妈说的什么,正买东西呢,挂了电话还继续跟人家讲价。”
    “那时候流行彩色的帆布鞋,一双鞋我从八十讲到四十,喜滋滋穿着新鞋回家了。庾晖比我反应快,他先往医院去了,不是镇上的,是市里的医院,等我到了,我姑和我叔他们也已经到了,在联系殡仪馆了。”
    ......
    我被骇得说不出话。
    一是因为庾璎太过言简意赅的描述,二是因为她平静的语气。
    庾璎说:“小乔,你千万不要嫌我不会讲话,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经历过这种被吓到的时刻,就好像一锤子哐一声砸你脑门上,把脑子砸出去了,脑袋空了,什么都记不得了。”
    “我现在都想不起来那天晚上我怎么过的,我就记得我在医院披头散发的,我姑一边哭一边帮我捋头发,她让我哭两声,别憋坏了,我不是故意憋,我是真哭不出来。庾晖蹲下帮我系鞋带,我那天买的鞋是橘色,特别亮的那种荧光橘色,刺眼睛。”
    “我就只记得这些了。”
    我不知怎么接话。
    我不敢在脑海里任由那样的场景成型。
    尤其不敢去深瞧那个场景里的庾璎。
    庾璎的微信头像是她刚把指艺缘开起来时的照片,她站在店门口,背后是花篮,在笑。那时她二十一岁,距离家里发生变故已经过去了三年多,她脸上仍满是未经世事的年轻女孩子的稚气,那么再往前,那个晚上,更加年轻的庾璎又该是什么样子?
    我的眼里有一条长长的笔直的走廊,空气里有糅杂的医院的气味,庾璎站在走廊里,穿着荧光橘色帆布鞋的庾璎,站在走廊正中,而此时此刻的我立在她身后,发现我根本不敢拍她的肩膀,不敢让她转过来,也不敢看她的脸。
    我自诩经历过生活,见过世界,但其实,生活有很多剧目,世界有很多面,落到我手里的,被我捧起来的,终究还是相对轻巧的,颜色相对温柔的。
    但庾璎捧起来的,是把眼睛刺得生疼的荧光橘。
    那橘色把她塞满了,让她的眼泪都无处可流。
    ......
    我的眼泪倒是快要下来了。
    或许是我沉默太久,庾璎的手在被子里探过来,捏了捏我的手:“干嘛呢你?别把眼泪儿鼻涕抹我枕套上昂,不是跟你诉苦的,早都过去了,这不是闲聊么?”
    她捏着我的手指。
    我则回握住她的手,摩挲着她指甲上的水钻。
    我们刚认识的时候,曾经就“奢侈与吝啬”讨论过一番,我觉得庾璎对自己一点都不吝啬,她很爱自己,是个自洽的人,她不会有什么命运不公的愤慨,没有执念。我曾免不了俗地觉得我和梁栋分开是浪费了几年时光,我哀怨付出没有回报,但庾璎仿佛天生就能接受,她能接受世事无常,她劝我说,让那些沙石流走吧,不要让它们永远留在你心里的河。
    现在,我也想用同样的话术劝慰庾璎。
    但她仿佛不需要我的肩膀。
    “谁说我没有执念?也有。我没见我爸妈最后一面,直到进火葬场,全程是我姑和庾晖他们处理的,我总觉得只要我不看,那我爸妈就永远活着,最起码在我心里是活着时候的样子。”
    庾璎伸出了手,在空中晃了那么一晃。
    好像真的能摸到什么似的。
    “我妈最后给我打的那个电话,我回想了无数遍,我猜我妈那样说是有原因的,所以这算是我唯一的执念吧。”
    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、
    庾璎歪头看向我:“我妈说,让我照顾好我弟呀。”
    我还是没明白。
    “你忘了?我说过我和庾晖一起出生,所以从来不论谁大谁小,别说我俩了,我们家人都是这样的,我平时喊我爸妈都是直呼其名......我跟你说过的呀!你当时还说我们家庭氛围好呢?”
    哦,我终于记起来了。
    好像是这样的,庾璎成长在让我羡慕的家庭氛围里,一家四口,没有绝对的权威,父母对孩子没有命令,兄弟姐妹之间没有谁一定要谦让谁,谁服从谁,反过来孩子对父母也没有惧怕,实在是太不典型的中式家庭,也是让人好奇和向往的。
    当然,庾璎和庾晖,小时候也是吵过架,甚至动过手的,常常是为了谁掌控遥控器,家里的小霸王游戏机谁玩得时间更久。
    庾晖说,庾璎是我妹妹。
    但自从我认识庾璎以来,从她口中听到的,永远都是,我弟弟庾晖。
    我一开始以为这也是这个可爱的四口之家“离经叛道”的表现,称呼而已,可能是小孩子的天性使然,即便父母已经在弱化家庭内的某些刚硬秩序,但小孩子的观念里仍是,我比你大,你就要听我的话,我对你有一定程度的掌控权。
    一种幼稚的好胜心,然后一直延续着。
    庾璎说:“倒也不是。我妈从来没说过我跟庾晖到底谁先出生的,我和庾晖虽然三天两头吵架,但关键时候,总是下意识为对方多想一点......不是我夸口,我真是这样想的,没辙,血缘嘛。我知道庾晖也是这样。”
    就比如,刚搬进楼房时,家里只有两个房间,庾晖用一枚硬币故意输给了庾璎,自己在客厅睡了很多年。这个故事庾璎跟我讲了很多次,每次都是以“庾晖看着老实,他鬼心眼才多呢”作为结尾。
    但她领情。
    同样的,她也会替庾晖多想些。
    “就只有一次,我妈临走前给我的交代,就只有这么一次,她说,让我照顾好我弟,我总在琢磨我妈为什么这么说?为什么用了这个称呼?难道是因为我确实先出生?是姐姐?姐姐该照顾弟弟?还是因为我妈觉得我比庾晖更聪明些,所以要我护着庾晖?我想不明白,也没处去问了,但我妈既然这么说了,我就得这么做。”
    窗外,忽有一辆车驶过,车灯刺破什蒲的夜。即便拉上了窗帘,仍有昏光从缝隙一闪而过。
    我好像突然猜到庾璎今晚要找我聊什么了。
    我转头看向她。
    她也看向我。
    我知道我们都在暗自揣度,最终,还是由庾璎先开口。
    她说:“我得替我妈看着庾晖,让他好好的,也不用大富大贵吃香喝辣,你说人这一辈子图个什么呢?不就是图个吃饱穿暖,成家立业?庾晖现在做我爸妈以前的生意,干的挺好的,手里攒了点钱,接下来就是找个合适的人,结婚,成家,生子,然后我也能当姑姑了。等把孩子养大,有空闲了出去逛逛,看看,最重要的还是身体健康......你记得不?这就是园子以前的人生梦想,我现在觉得园子这梦想真是太对了,我们都是普通人,普通人不就求个这吗?”
    我仍旧看着庾璎,看着她眼睛里满是希冀的光彩。
    “我弟那人,靠他自己找对象是没戏了,连刘婆都说,多好一个小伙子,白瞎那长相,怎么总是苦大仇深的,不爱讲话,这种性格可不招女孩喜欢吧。”
    “所以我年前就托刘婆帮他留意留意,他也老大不小了,该结婚了,不需要对方多么多么优秀,家庭条件多么好,只要是什蒲附近的,知根知底就行,最重要的,是合适。我觉得,合适比爱情更重要。”
    “我弟有几斤几两,我可太清楚了,我了解他,他也是没什么野心的,将来他可能不会回到什蒲,但也不会走远,估计就是定居在市里,再远了,他不适应,我也不会放心......”
    我还是没有说话。
    庾璎也还在自言自语,我想,不论有多么拐弯抹角,能把这些话讲出就已是她的本意,倒也不需我给什么回应。
    “他前年在市里买了房子,我去看了,挺好的,旁边有医院,学校,是个不错的市中心位置,面积也不小,结婚是肯定够了,除此之外,我也给他攒了钱,”她在一点点帮她的弟弟盘算,“他以后还是要常在外面跑的,这没办法,所以我弟妹以后可能会辛苦一点,她想在家带孩子那很好,如果她自己也有工作,那我就把店关个一两年,去帮帮他们,帮他们带孩子。”
    我笑说,你都没生过孩子,你怎么帮忙带孩子?
    庾璎也笑。
    我们一起笑,仿佛这真的是个很好笑的玩笑似的,等我们终于笑够了,庾璎眼里也已经擎了一汪水,我不知道这眼泪是不是笑出来的,被这一汪水映着,她的眸色更浅,却也更亮,她看着我,那样灼灼:
    “小乔,我没念过多少书,也没出过什么远门,眼界真的有限,这就是我能想到最好的一生了,我没有爸爸妈妈了,所以我想让我弟弟过上这样的人生。你千万不要觉得我自私,多事,觉得我不该做他的主,但没办法,我总是要为他多考虑的。我不想他有多大出息,就想他平平安安,高高兴兴的,有个安稳的小家,好好过日子,我就对得起我妈临走前的那句嘱托了。”
    “可能这就是家人吧。”
    “......小乔,你能明白我吗?”
    ......
    很久,我抬手,摸了摸庾璎的脸。
    我说,我明白。
    你说得对,这就是家人,家人就是要为彼此多想一步,你的想法也很对,怎么能谈得上自私?你是真真正正为了庾晖,你是一个很好的姐姐,阿姨在天上看着,会放心的。
    庾璎也抬起了手,她的手覆住我的。
    “小乔......”
    我也知道她还想说什么,但我不想让她说出口。
    庾璎这个人,向来是把她在意的人或事放在心尖上,可能在她心里,这些人比她自己要重要百倍,庾晖是其中一个,或许如今我也成为了其中一个,所以庾璎才会感到痛苦。
    但我不想让她痛苦。
    我既然已经明白了庾璎的意思,就够了。
    有些事情,实在是没必要掰碎,揉出汁水。
    我说,别再讲了,我都明白。
    也请你不要误会。
    有些事,还没到你想的那样。
    庾璎仍不撒手。
    她看着我,终究还是把那句“对不起”说了出来。
    我说,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。
    终于,庾璎缩回了手,她盯了我许久,最终抓住被子一角,一拽,盖过头顶,整个人像只茧蛹一样裹进了被子里。
    我只好隔着被子拍了拍她。
    -
    我想过什么样的人生?
    好像没有一副确切的图景。
    我其实反复细究过我和梁栋走到今天却分手的原因,除了多年以来我们对彼此积攒的诸多不满密集爆发,最重要的原因大概是,我是一个渴求安稳的人,而梁栋选择了一个我们两人都最不安稳的时刻提出结婚,我势必风声鹤唳,但是,若让我说出所谓安稳具体应该是什么样子,我又说不太清。
    我既无法明确自己想要什么,也无法接受别人替我安排。
    就像庾璎“安排”庾晖那样。
    否则我现在也应该听妈妈的建议,大学毕业就在老家发展才对。
    对于梁栋,我很惋惜,但对于庾晖,我没有这样觉得,我和庾晖之间没有没有任何可称为遗憾的东西,我也不怨怪庾璎,她只是在做她应该做的事,及时向我表明了立场。况且她真的,非常不易。
    庾璎问我,接下来有什么打算?
    我说我唯一能够明确的是,先回去继续面试,继续工作吧。
    我要回去,回到属于我的生活里去,回到威胁我却也成就我的冰面上去,重新穿上冰刀,继续向前,虽然我确实行进到了人生的迷茫期,前路未知,但我总得往前走走看。
    至于感情,我刚结束了一段长达六年的恋爱,我想我应当拥有一段空窗期,喘口气。
    所以。
    所以,一切都已经明朗。
    第二天一早,什蒲迎来了非常好的天气,我早上醒来时竟然听见了几声鸟叫,庾璎比我醒得更早,她践诺,已经在厨房开火,她一定要让我吃上她做的粥和牛肉酱,多余的牛肉酱她打包了足足四罐,给我装进箱。
    庾璎一边帮我盛粥一边嘱咐我那酱的保质期,让我一定记得放冰箱,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,又不是李安燕或佳佳,你有必要像我妈一样吗?庾璎说给你脸了,我还懒得管你呢。
    ......说是这样说,她到底还是执意要和庾晖一起送我去动车站。
    我说不要。本意是不想再麻烦她一天,昨天就没去开店,我已经有点愧疚了。但庾璎看了看我,又看一眼正在往后备箱装行李的庾晖,说:“哦,那好吧。那你们去吧,开车注意安全,小乔你看着他点。”
    我觉得庾璎是误会了,但又实在没必要解释。
    庾晖这时已经合上后备箱:“上车吧。”
    我只好和庾璎说再见。
    庾璎站在车旁,抱臂,故意把头扭到一边,看向远处。
    其实哪里需要多么煽情,说不定夏天我真的还会回到什蒲来,回来看看蒲公英,看看那个溶洞。
    但我还是走上前去,拥抱了庾璎。
    我说,认识你很高兴,你现在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了,我也希望我能成为你很好很好的朋友。
    虽然我知道,庾老板为人仗义,朋友遍江湖,可能不缺我这一个呢。
    庾璎暗暗用拳头抵住我,锤了我下肩膀:“跟我混久了,也开始说话不着调了。”
    我说没有吧?没有很久啊,从我来到什蒲开始算起,到今天离开,还不到两个月。
    庾璎突然“哎呦”了一声:“那可能是跟你太聊得来,以至于,总觉得我们认识好长好长时间了。”
    我说我会回来的,等我回来,还找你帮我做指甲。
    我晃晃手指。春节前做的美甲,如今指甲上的颜色已经长出去一大截,庾璎忙一拍脑门,说她忘了,忘了这茬,她探头问庾晖,时间来不来得及,她想帮我补补指甲再走,我说可别,别搞得像我们要生离死别了一样。
    庾璎狠狠打了我一下,很疼。
    “臭嘴!”她说。
    庾晖看过了时间,说来不及。
    庾璎撇他一眼,再次抱了抱我:“你好好的,小乔。”
    我说好。
    你也是,你也好好的。
    我上了车。
    直到我关上车门,庾璎还在车外向我说再见,她双手拢在眉毛上,贴近车窗,以便看清我。
    车开出去了,我借着后视镜看见庾璎站在路边,仍在朝我们挥手。
    我收回目光,用手攥拳,抵住了鼻尖。
    庾晖看到了,但他当没看见,把车内音乐调大声了一点,是一首不知名的纯音乐,我觉得这太不符合我对庾晖的印象了,我说,你有摇滚乐没?吵一点的。
    庾晖看我一眼,说,你要干嘛?
    那茫然的表情成功逗笑我,我大笑起来,眼泪也随之滚落。
    我们路过了镇上的小商场。
    路过了彩票站。
    路过了宾馆。
    路过了超市。
    路过了庾璎的指艺缘,我看到紧闭的卷帘门,卷帘门上有积灰,但春节时的福字还没摘,依然很鲜艳,没有褪色。
    庾晖问我,要不要绕个路,去佳佳的面包店看看?
    我说不了,已经告过别。
    再说,我现在过去,佳佳搞不好要把她店里所有的司康存货都给我打包带走,够我吃半年的。
    庾晖也笑了,他点点头。
    车子转弯,朝着镇上的大转盘驶去。
    那是进入和离开什蒲的必经之路,我已经能遥遥看到转盘中心的铜牛雕塑,在今日的蓝天底下,好像崭新了些许。
    我问庾晖,一会儿你还回来吗?
    庾晖目视前方,摇摇头:“送完你我直接回市里了。”
    “哦。”
    我持续地望向窗外。
    我说,庾璎是个很好的姐姐,她很关心你。
    庾晖沉默了很久才回答:“嗯。”
    是他的一贯作风了,惜字如金。不过在此之前,我也算见过庾晖相对“活泼”的一面,并且记忆犹新,我知道这不是一个真正无聊透顶的人,只是性格如此,我也一样,性格相似的人可以是知己,但可能,也只能是知己。
    他见证了我那天在溶洞最尴尬窘迫的时刻,而我也在庾璎口中知晓了些许他以前的事,还算公平。
    “她就是太关心我了,关心到把自己是谁都忘了。”庾晖忽然说。
    我问,谁?
    庾璎吗?
    为什么这样说?
    庾晖撑着方向盘,他正要开口,此时车子刚好驶进转盘,右侧道路汇入了一辆三轮车,速度很快。
    我在什蒲见了很多这种“老人乐”,外边罩一层厚厚的塑料布用于防风,紧接着就能载客,车里挤挤能住四个人,三块钱,可以到镇上任何一个地方。
    因为车本来就不稳,再加上人多,惯性大,转弯很容易翻。
    我们眼前汇进来的就是这么一辆,透过塑料布能看到里面坐着乘客。庾晖避得很及时,但开车的老大爷明显很生疏,他一心想着躲开,不要蹭到庾晖的车,越是紧张便越是出错,直直侧倒。
    三轮车的轮子还在空转着。
    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,庾晖已经把车停在路边,下车去查看了。
    恰巧的是,这时我的手机响了,是庾璎。
    我接起,她在电话里问我:“小乔,你们走远了吗?”
    我说还没出什蒲呢,在转盘这里。
    庾璎说:“你蓝牙耳机,怎么总落我这,这都第几回了?丢三落四的,是你们回来拿?还是给我个地址,我给你邮过去?你急用吗?”
    我也跟着下了车。
    庾晖正在和几个路人一起,把三轮车扶起来。
    我说,那我回去拿吧,不过稍等一下......
    大爷和乘客都从三轮车里钻了出来,幸好人没事,只是大爷的胳膊刚刚压在了座椅下面,受了点伤,围观的人有大爷的邻居,正在帮忙打电话喊他老伴儿来,乘客也不乐意了,正和大爷争执。
    我不知怎么和庾璎描述当下的场景,便说了个笼统的词,我说,一点小麻烦,肇事了。
    我事后无比后悔自己的草率。
    因为我实在没有想到,庾璎对这两个字的反应会这样剧烈,我能明显感受到电话那边先是陷入了一种真空般的寂静,随后,庾璎再次开口,声音像是天外来音,那样不真切,虚浮着。
    她问我:“庾晖呢。”
    我疑惑。
    我说,庾晖在帮忙。
    这也是个笼统到不能再笼统的词了,但庾璎没有再说话。
    电话被挂断了。
    我没当回事,走到了人群里,想看看有什么我也能帮得上的。
    没想到人群里正在争吵,原来是一个乘客怀着孕呢,这么摔了一下,正在纠结要不要去医院。
    她的丈夫当时也在车里,此刻正在指着大爷鼻子骂,而大爷显然还惊魂未定,他的老伴儿赶来,和那男人面对面呛起来,男人说,这么大岁数了手脚都不好使了,还学人出来拉活儿,大爷老伴儿说你老婆怀孕了你还图便宜带她搭三轮车,你装什么好货?
    ......一团乱。
    庾晖不是喜欢管闲事的人,他只和几个路人一起,把试图撸袖子动手的男人给拦开了,随后朝我走过来,拉着我挤出人群。
    “走吧,没什么事了,你别晚了。”他说。
    我问,你的车没事吗?要不要检查一下。
    庾晖说,没事。走吧。
    我重新拉开车门。
    庾晖绕到另一侧。
    我刚要开口,我想要告诉庾晖,庾璎刚刚来电话了,我们得回去一趟,回去拿我的耳机,可是,还没有来得及坐回车里,我的余光瞥见我们刚刚的来时路,那条笔直的道路,我觉得不大对,话便在嘴边止住了。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庾晖撑着车门看着我。
    而我还往远处望着。
    庾晖这时也觉出不对了。
    他顺着我目光的方向,与我一起驻足,一起回头瞧。
    ......我们同时看清了,是庾璎。
    我们看到了庾璎。
    庾璎正在沿着那条笔直的路,朝我们的方向,飞奔。
    我之所以能一眼看到她,是因为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,眼熟,那是她在家里干活时穿的衣服,很单薄,她跑起来时,风会把她的衣服兜起来,像一只没芯儿的口袋。
    我不敢想她是从家里跑过来的。
    她的头发是散着的。
    庾璎从来不散头发,她说给客人做美甲怕掉碎头发,也觉得自己披散头发不好看。
    但现在,她是散着头发的。
    她的头发在风中猎猎,毫无章法。
    我看不清她的表情,但能看到她清楚的脚步。
    她不停。
    她根本就不停。
    我相信她已经看到我和庾晖了,看到我们好端端地站在这了,但她依然不停。她正用尽她全部的力气朝我们奔来。
    庾晖这时也明白过来。
    砰一声,是他把车门砸上了。
    他快速走到车后,然后继续大步朝着庾璎走去。
    他的步速也很快。
    而我作为最先看到庾璎的人,却是最慢回过神来的。待我回过神,也朝着庾璎快步走去时,庾晖已经接到了庾璎,几乎是扑到庾晖手臂的那一秒,庾璎就已经双腿脱力,重重地,直挺挺地坐在了地上。
    我丝毫不怀疑,庾璎此刻已经累到极限。
    我在意的只是,庾璎还穿着拖鞋,是在家里穿的塑料拖鞋,在她脚上已经走了形,庾晖俯身想把她拽起来,却根本拽不动。
    她额头和脖子全是汗水。
    庾晖站在原地,看着庾璎。
    庾璎坐在地上,大口喘着气,愣愣看向我。
    而我,还在盯着庾璎的鞋。
    在我们身后,人群还在吵嚷,有人在说话,有人在嘶吼,还有人哭了,有人说着,要报警。
    他们的吵嚷好像密不透风的迷瘴,兜头罩下来。
    我看着庾璎的鞋,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什么。
    我想,我可能猜到了庾璎爸爸妈妈去世的原因,究竟是什么意外。
    我知道庾璎为什么会这样紧张,惧怕了。
    只是,今天,不是荧光橘色的帆布鞋了。
    所以这一次,庾璎拥有了掉眼泪的资格。
    她看着我和庾晖,目光逡巡着,在不间断的吵嚷声里,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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