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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停了,雪也停了,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声音??那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,细碎却坚定,如同春蚕食叶,又似细雨润土。在神都最北端的一座废弃驿馆里,烛火微弱地跳动着,映照出一个佝偻的身影。那人披着一件褪色的青布长衫,发丝斑白如霜,手指枯瘦却稳,正一笔一划地抄写着《大景新学纲要》的第一章。
“凡我子民,皆可求知……”
他念一句,写一行,字迹虽不如当年那般锋芒毕露,却多了一份沉静与慈悲。每写完一页,便轻轻吹干墨迹,放入身旁一只竹箧之中。那竹箧已半满,里面全是手抄本,封面无题,只用朱砂点了一个圆圈,像一轮初升的太阳。
忽然,窗外传来脚步声,轻得几乎被风吹散。但他听到了。
“是你。”他没有抬头,只是继续落笔,“这么晚了,还不歇息?”
门被推开,寒气卷着残雪扑入屋内。慕容芷画走了进来,肩头落了一层薄霜,手中提着一只药壶。她看着那个背影,眼底泛起一阵酸涩。
“你又在抄?”她轻声问。
“嗯。”沈羡放下笔,揉了揉酸痛的手腕,“有些人读不起书,买不到册子,那就由我来送。”
她走到炉边坐下,将药壶放在火上温着,语气带着压抑已久的责备:“你明明答应过我,不再耗损心神。归墟一战,你虽未死,魂魄却被撕裂七分,至今未能复原。若再这般透支,哪天倒下了,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。”
沈羡笑了笑,转头看她,眸光依旧清亮如星:“师姐,你忘了么?当年你说,修道之人,不在避祸,而在承责。如今我只是换了个方式尽责罢了。”
她怔住。
这句话,是他当年对她说的。
如今,竟成了她无法反驳的理由。
药香渐渐弥漫开来,沈羡接过她递来的汤碗,小口啜饮。苦味滑过喉咙,却让他精神稍振。他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,低声道:“三年了……归墟之眼重新闭合,文煞退隐,可我知道,它没真正消失。它只是蛰伏,在等下一个怨念滔天的时代。”
“那你呢?”慕容芷画盯着他,“你躲在这里抄书、讲学、接济贫童,是想赎罪吗?还是……怕面对那些把你当神供奉的人?”
沈羡沉默良久,终是摇头:“我不是怕,是不敢。”
“不敢?”
“是啊。”他苦笑,“他们把我当成救世主,可我清楚得很??我不是圣人,只是一个侥幸活下来的凡人。我犯过错,有过私心,也曾动摇。若让他们知道,那个写下‘真相’二字的宰相,其实也会害怕、会疲惫、会在夜里偷偷流泪……他们会失望的。”
“可正因如此,你才值得被敬重。”她忽然起身,走到他面前,双膝跪地,执起他的手,“羡哥哥,这个世界不需要完美的神明,它需要的是真实的榜样。你不必永远站着,你可以累,可以哭,可以倒下??但只要你还愿意再站起来一次,就有人会跟着你走。”
沈羡望着她,眼中泛起水光。
那一刻,他仿佛又看见了二十年前的青玄洞天,她站在桃花树下,手持玉笛,笑着说:“师兄说你资质平平,我说你心性最真。”
原来,从未变过。
***
七日后,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在北方三州爆发。患者高烧不退,喉中咳血,更诡异的是,他们的嘴唇会逐渐浮现黑色文字,像是被无形之笔强行刻入皮肉,内容竟是历代禁书中的反诗与咒语。
“是文煞残念!”蔺师兄连夜赶回神都,面色铁青,“它借疫病传播怨文,污染人心。凡是心中有恨、有怨、有不甘者,皆易被侵蚀。已有数百学子疯癫自戕,称‘宁为文鬼,不作伪民’。”
天后立即下令封锁疫区,派遣太医前往救治,却发现寻常药物毫无作用。唯有诵读《浩然正气歌》或《大学》者,症状暂缓。
“这不是病。”慕容芷画凝视着一名垂死少年唇上的黑字,声音冰冷,“这是‘信念之战’。它在挑动人心中最深的伤口,唤醒积压百年的委屈与愤怒。”
沈羡听完汇报,缓缓站起,走向窗前。
外面,春阳正好,孩童们正在街上朗读新编的拼音课本。笑声清脆,如铃穿林。
他闭上眼,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。
然后,他做出了一个震惊朝野的决定:
“我要亲赴疫区,开设‘忏悔讲坛’。”
“什么?”天后猛地起身,“你是说,你要去那些已被文煞污染的地方,面对成千上万心怀怨怼的人?万一你也被侵染……”
“那就让我被侵染。”沈羡平静地说,“既然它是靠怨念存活,那我就把所有的怨,都接到我身上来。我不怕他们恨我,只怕他们不肯开口说话。”
三日后,第一座“忏悔讲坛”在庆州城外设立。
没有高台,没有仪仗,只有一张木桌、一把椅子、一盏油灯、一本《遗才录》。
沈羡独自坐在风中,身穿素袍,面朝四方百姓。
第一天,无人前来。
第二天,来了一个老妇人。她儿子曾是落第举人,因抑郁投河。她站在坛前,指着沈羡骂了整整一个时辰,从新政说到南学偏袒,从科举不公讲到官僚腐败。沈羡听着,记下,点头,最后深深一拜:“对不起,是我们来得太晚。”
老妇愣住,忽然放声大哭。
第三天,来了十几个青年儒生。他们高呼“还我公道”,质问他为何要废除八股取士,为何允许女子参加科考,为何让贱籍之人也能做官。沈羡一一回应,不辩解,不压制,只问一句:“你们想要的是公平,对吗?那如果回到过去,让一切不变,你们的父亲、兄弟、老师,就能考中了吗?”
silence落下。
有人低头,有人颤抖,有人掩面而泣。
第四天,来了曾经参与“断龙钉”阴谋的一名老学士。他跪在地上,浑身发抖:“我……我是被逼的!他们说若不合作,全家都会被列为‘逆籍’,子孙永不得入学!我错了……我真的错了……”
沈羡扶他起来,轻声道:“没有人天生是恶人。我们都被恐惧驱使过。现在,你愿意说出真相吗?”
老人嚎啕大哭,当场写下供词。
第五天,来了一个唇角带黑字的少年。他已经半疯,嘴里喃喃念着反诗。沈羡没有避让,反而走上前,握住他的手,一字一句地教他背《将进酒》。一遍,两遍,十遍……直到那黑色文字一点点褪去,少年泪流满面,抱住他嘶喊:“我想读书……我真的想……”
那一幕,被画师绘成《持灯者图》,百年后仍悬于国子监正堂。
七日之后,庆州疫势奇迹般减缓。凡是参加过讲坛的人,无论是否患病,唇上黑字皆自行消退。更令人震撼的是,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自发组织“清心会”,互相倾听彼此的痛苦,用对话代替仇恨。
消息传开,其余疫区纷纷效仿。短短一月,十七座“忏悔讲坛”遍布北方,每一处都有沈羡的亲笔信、手抄本、甚至一段录音玉简,播放着他温和而坚定的声音:
“你说得对,这世界亏欠了你。
但正因为被亏欠过,你才更不该让它继续亏欠别人。
你的痛苦不该成为伤害他人的理由,而应成为守护后来者的盾牌。”
文煞的力量,在千万次坦诚对话中悄然瓦解。
***
然而,真正的代价,终究降临。
五月十五夜,沈羡咳出一口黑血,倒在讲坛之上。
他的胸口浮现出一道裂痕般的印记,正是当年跃入归墟时留下的伤痕。此刻,那伤痕正缓缓渗出墨色液体,凝聚成一行行扭曲的小字:
**“你逃不掉的……你也是怨的一部分……”**
慕容芷画抱着他冲回神都,以青鸾血施术封印,却只能延缓恶化。
“他体内积攒了太多别人的怨念。”她对着天后与蔺师兄泣声道,“每一句控诉、每一次哭泣、每一份愤怒……他全都接下了,没有推拒,没有转移。这些情绪本该消散于言说之中,可他用自己的魂魄做了容器,硬生生把它们都留了下来。”
“能救吗?”蔺师兄问。
她摇头:“除非有人愿意替他承受这一切。”
话音刚落,门外传来脚步声。
天后走了进来,手中捧着一枚金色令牌??那是只有历代帝王才能持有的“天命印”。
“我可以。”她说。
“陛下不可!”众人大惊。
“我是天子,是这个制度最后的象征。”她神色平静,“若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压迫的源头之一,那我宁愿以身证道,告诉天下人:权力,也可以用来牺牲。”
她转身看向昏迷中的沈羡,低声说道:“你为万民发声,我为你承担一劫。这一局,换我来走一步。”
当夜,她在文庙设祭,焚香九鼎,以自身精血激活天命印,发动“代罪承厄术”。刹那间,天地变色,雷鸣滚滚,一道金光自九霄落下,将她笼罩其中。她仰头嘶吼,承受着千万怨念冲击灵魂的剧痛,皮肤寸寸龟裂,双眼流血,却始终未曾倒下。
三个时辰后,她倒下了,脉搏全无。
而沈羡,终于睁开了眼睛。
他第一句话是:“她……怎么样了?”
没人回答。
因为他看见,天后的身体正在化作点点金光,随风飘散??那是魂飞魄散的征兆。
“不……”他挣扎起身,扑到她残存的气息前,紧紧握住那只早已冰冷的手,“你不该这样……你不该……”
忽而,一点金光落入他掌心,幻化成一枚小小的凤形玉佩,轻轻贴在他胸口。
耳边响起她最后的声音:
“羡卿,别停下。
只要还有人在喊‘女皇陛下’,我就还在。”
***
十年后。
大景王朝迎来了第一位女状元,名叫林昭云,出身牧羊之家,盲眼,却凭一篇《论民声赋》惊艳四海。殿试当日,她抚琴而歌,曲终时全场寂静无声,继而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掌声。
沈羡坐在观礼席上,白发苍苍,步履蹒跚,却笑得像个孩子。
典礼结束后,他独自登上麒麟阁,取出那本破旧的《唐诗三百首》。书页早已泛黄脆弱,边角尽碎,可他依旧每日摩挲,仿佛那是连接过往与未来的桥梁。
他翻开杜甫《兵车行》那一页,血字早已褪去,唯余空白。
他又翻到王维《渭城曲》,原本的诀别之语也不见踪影。
最后,他停在李白《将进酒》那一章。
忽然,墨字微微颤动,缓缓浮现一行新字:
**“君不见,高堂明镜悲白发,朝如青丝暮成雪。人生得意须尽欢,莫使金樽空对月。”**
紧接着,第二行浮现:
**“羡哥哥,你看,春天来了。”**
沈羡怔住。
泪水无声滑落。
他抬起头,望向窗外??春风拂面,柳绿桃红,街巷间孩童奔跑,齐声朗诵:
“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尽还复来!”
声音清越,穿透云霄。
他笑了,靠在栏杆上,轻声应道:
“是啊,春天来了。”
阳光洒在他脸上,温暖如初。
他的呼吸渐渐微弱,手中的书滑落在地。
但嘴角,始终带着笑意。
当夜,星河璀璨,万里无云。
青玄洞天最高处,慕容芷画再次抚琴。
这一次,她弹的是《阳春白雪》。
曲至高潮,琴弦忽断。
她并不惊讶,只是轻轻放下琴,望向南方天空。
那里,一颗新星悄然升起,明亮恒久,照彻九州。
“从此世间无琴。”她轻声道,“唯有你留下的声音。”
风起,云散,天地清明。
数日后,全国降半旗致哀。
但这一次,没有人焚香痛哭,也没有人齐诵挽歌。
取而代之的,是千万间学堂同时响起的读书声。
从南疆雨林到北漠雪原,从东海渔村到西域商道,每一个角落,都有人在朗读《大景新学纲要》第一章:
“凡我子民,皆可求知,皆可发声,皆可成为照亮黑暗的光。”
而在新建的“心碑”前,一个小女孩踮起脚尖,望着铜镜中浮现的母亲面容,悄悄放上一本手抄的《唐诗三百首》。
她不知道那是谁写的,也不知道它曾经历过怎样的风雨。
她只知道,妈妈临终前说:“这本书,让我学会了相信。”
千年之后,史官修订《大景文明志》,在“中兴时代”一章末尾,留下最后一句评语:
**“当一个人的名字变成了千万人的共同记忆,他就不再是凡人,而是文明本身。”**
是,女皇陛下!
这一盘棋,终于走到了新的篇章。
而故事,仍在继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