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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97 章 灯火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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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秒记住【笔趣阁】 biquge321.com,更新快,无弹窗!     了却了这一桩天大的心病,吕德曜宛如重生,越走活气越足。
    待行到宫门口时,他已经成功还阳。
    要不是此刻身在宫中,他恐怕连胳膊腿儿都要欢快地甩开来。
    相较之下,乐无涯堪称低调,沉默地尾随在他身后。
    ……不低调不行。
    他怀抱御赐长剑,着实显眼,若再摆出轩昂气宇,搞不好一个“藐视宫廷、轻浮不恭”的罪名就得扣在他脑袋上。
    这辈子,他打定主意要做个清白官,当然要稍微把尾巴夹起来点。
    即使他如此低调,但凡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臣子,也无有不注目于他的。
    但匆匆擦肩而过,他们也只能扫见他梁冠之下那个漂亮的下巴颏儿,难以看清他的真容。
    他们平安无事地到了宫门口。
    送走了引路太监,吕知州得胜了一样瞄向了乐无涯,拖长了音调,阴阳怪气道:“还以为闻人县令功勋卓著,深受皇子厚爱,怕是要直接留于京中,一飞冲天呢。”
    乐无涯微笑着回敬:“吕知州应该还有别的事儿要做吧?”
    吕知州一个倒噎,登时苦起了橘皮似的老脸。
    之前,他不知自己此行吉凶,病急乱投医,在京中四下活动,打探情报,情急之下,对众多上京官员许下了无数心愿和好处。
    如今他平安无事,还要去四方还愿谢恩,眼看又是一笔庞大的开销。
    吕知州忙着心疼他那养老钱,自然是顾不上再和乐无涯斗嘴了。
    乐无涯落了个耳根清净,怀抱御赐长剑,看向身后蜿蜒的宫道。
    那里直通向昭明殿。
    琉璃瓦,黄金屋,即使在阴天之下,仍是煌煌扈扈,极尽奢华。
    乐无涯粲然一笑,转身欲行。
    随即,他一扭过身,便见到景族使团浩浩荡荡而来。
    他和吕知州急忙退至道旁,低头行礼。
    乐无涯注视着刻有莲花纹路的方砖,想,听闻这两日景族使团便要入宫拜见,看这阵仗,想来便是今日了。
    思及此,他眼前猛地一亮:那今儿晚上有花灯会!
    身处使团队伍核心的赫连彻远远而来,看到乐无涯埋着头立在道旁,表面一副鹌鹑相,作乖巧状,实则口角噙笑,那笑也不是好笑,透着一股天然的狡黠相,看上去着实可恶又可爱。
    在路过他身侧时,赫连彻扬起手来示意:“稍停。”
    乐无涯正在规划要去楼外楼吃顿好的,再跑去烟雨桥那里占个看河灯的好位置,就见乌泱泱的使团在自己面前站定了。
    乐无涯:?
    赫连彻指向乐无涯:“为何此人可持兵刃入宫?”
    礼部尚书常遇兴年逾耳顺,苍髯白发,脾气上佳,是个一年到头都笑呵呵的可爱老头儿。
    他慢悠悠地看了一眼乐无涯怀中所持剑刃,不卑不亢地笑答:“回赫连首领,此为礼器,未开锋刃
    ,该是皇上赏给这位官员的。”
    “哦。”赫连彻态度冷淡地偏过头去,碧色眼眸里一派审视的沉静,“我还以为是特特针对我们呢,看来你们对自己人,也是一样的小心谨慎。”
    常遇兴何等老辣,立即觉察出此人话里有话,但究竟意欲何指,暂且不明。
    他并不追问,只一边揣摩,一边微笑。
    “若是如此小心,今夜的花灯会不如也省去吧。”赫连彻语气冷淡道,“今日,这一路走来,看那路边寥寥几座花灯,‘盛世气象’没能看出,只看出了‘小心火烛’。”
    乐无涯没想到此人也有如此促狭的一面,不免偷偷瞥了他一眼。
    赫连彻一头长发顺肩披散,乌密发间用红檀珠子编了一串小辫。
    乐无涯想起自己小时候,因为生了一头又厚又密的好头发,也喜欢给自己编小辫儿,但往往编到一半就累了,往桌子上一趴装死狗,撒泼打滚地要小凤凰帮他收拾残局。
    到头来,还真让小凤凰练出了一手编发的好本事。
    另一边,赫连彻也在用余光打量乐无涯。
    ……他眼神发直,不知道又寻思什么去了。
    他指头作痒,掐住轻轻搓捻了几下,才忍下了往他脑袋上弹上一记的冲动。
    那边,常遇兴倒是心下了然了:合着是觉得排场不够大。
    尽管在他的安排下,今夜的花灯会只比一年一度的元宵花灯会规格低上一等,但既然赫连彻觉得不妥,为扬大虞国威,趁着天色未晚,还是能再安排一番的。
    常尚书温和笑道:“赫连首领玩笑了,花灯还未全然布置完毕,才看不出热闹来。今夜上京不宵禁,欢娱整夜,正是为着大虞和景族的情谊长久不灭,场面自不会小。”
    “是么?那我就等着看了。”
    即使是在说客气话,赫连彻的眼神里也透着与生俱来的倨傲冷漠:“常尚书将来若有空闲,可拨冗到景族一行,参与一次燃灯节,便知何为千家歌舞,万家辉煌了。”
    常尚书脾性修养堪称当世一流,被一个异族首领这样当面讥刺,还是乐呵呵的小老头一个:“好啊,承蒙赫连首领盛情邀请,下官若致仕,定要前去一观,一饱眼福,到时还要烦劳赫连首领请我喝一杯好青稞酒哟。”
    在乐无涯面前谈笑了一阵,使团继续浩浩荡荡地向前开动。
    常尚书怕这七品小官心有芥蒂,便故意慢行了一步,趁着使团离去,特意安抚了一句乐无涯:“别怕,不是冲着你来的。回吧。”
    乐无涯恭谨道:“是。”
    常尚书的步子本来已经要迈出去了,余光扫到乐无涯,觉得这小官隐约有些眼熟,又将步子收了回去,低下头身瞧了他一眼。
    待他看清乐无涯的全貌,他那修得精巧的胡须猛地一颤,大惊失色,脱口唤道:“……唉哟我的三清老祖啊!”
    乐无涯:……?
    ……不是?
    在他印象里,常老头是个至温和守礼
    不过的人。
    就算自己已有几分前世风貌,他也不至于如此失态吧?
    在乐无涯纳闷之余,吕知州也懵了,在乐无涯和常尚书之间来回看了几巡。
    他一直觉得,这闻人约是个香饽饽,不知为何,谁路过都得多看他两眼,多啃他两口。
    难道……他名义上是个商贾之后,实则是京城哪个大官儿的私孩子?
    还别说,这常尚书虽说上了岁数,但也是个老神仙的相貌,隐约可见年轻时的丰神俊朗。
    他反应如此大,难不成……
    此时,常尚书也察觉了自己的失态,连忙慌乱地一笑,微微颔首过后,便迈开长步,追他的使团去了。
    他强逼着自己不去回头,可心里早就兵荒马乱了:
    天老爷!
    ……怎么真活过来了啊?!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告别了偷偷犯嘀咕的吕知州,乐无涯回到驿馆,把老皇帝赏给他的长剑随手一扔后,便折回城中,一个人漫行于长街之上。
    不多时,一干官兵涌上街来,秋风扫落叶似的辟出大片空地,络绎不绝地将许多新花灯陈列出来。
    巨型鱼灯、走马灯、行兽灯、四大美人灯,诸般巧作,可夺天工。
    这自是上京百姓们喜闻乐见的。
    他们又惊又喜,议论纷纷,愈发期盼起太阳落山来后的花灯会来。
    整个上京都变得喜气洋洋了起来。
    乐无涯寻了个茶铺,在里面坐定,点了一杯散茶,一份果子,望着底下脚步欢腾的行人,和许多百姓一起等待着天黑。
    他想,这番热闹,好像是赫连彻特意为自己造的。
    可那年,自己受皇命奔赴边地、以使臣身份与他相见时,他怎么就那么恨他呢?
    看来自己死这一遭,真真算是物有所值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而与此同时,在皇家宴席之上,鼓乐升腾,丝竹幽幽。
    琼浆缓缓注入杯中的时候,也仿佛合着音律,甚是动人。
    赫连彻端起酒杯,抵在唇边,并不饮下,指腹摩挲着玉杯边缘,和乐无涯一样,也想起了那一年。
    那年,他杀掉了最后一名呼延氏的皇族,带着一身征尘、两手鲜血,登临景族首领之位。
    那年,大虞遣使来访,贺他得位。
    出使之臣,名唤乐无涯。
    赫连彻已回忆不出那场宴席的具体情形,只觉得菜不合口,酒也太烈。
    乐无涯更是极其不受用,面上和他谈笑,努力活跃宴席氛围,可一只手已暗暗在桌案下按紧了胃腹,额头上隐有汗珠滚动。
    赫连彻同样食不知味,只觉得胃部隐隐作痛。
    他向来强健,身体有一点不适,反应便异常强烈,心情更是差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。
    他冷冷道:“乐大人,景族的酒,有这么不合你的口味吗?”
    乐无涯据实以答:“非也。酒是好酒,只是我早年
    受过伤,景族酒烈,于我不大相合。是我之过,非酒之罪也。”
    赫连彻微微咬紧了牙,放在桌下的手指微微揉搓起来,似是指尖还绷着冷冰冰的弓弦。
    那是他亲手造就的创伤。他知道那有多么疼痛。
    赫连彻细细观视乐无涯片刻,直截了当道:“乐大人还是要好好将养,我观你形容单薄,绝非长久之相。”
    此话甚是无礼,甚至可算得上诅咒了。
    其他使团成员顿时变色,蠢蠢欲动地想要发作,可见乐无涯态度平和,安之若素,便都捺下了愤恨之意,只暗地里赞颂乐大人不愧是乐大人,能忍常人不可忍之事。
    赫连彻看他只笑不答,更是满心戾气无从释放。
    他盯着执杯时露出的纤细手腕,言语中带了几分阴阳:“不知乐大人故乡在何处,死后可愿葬到故乡?”
    乐无涯沉吟半晌后,异常坦然地答道:“赫连首领说笑了,我是乐家人,就算身故,当然也是要葬入乐家祖坟的。”
    赫连彻猛然起身,一语不发地冷视乐无涯许久,方道:“我稍离片刻,请各位安坐,品酒赏舞便是。”
    说罢,他径直拂袖离席而去。
    使团的其他人不由得面面相觑:
    明明是这赫连彻步步紧逼、句句挑衅,怎么他自己倒先急眼了?
    乐无涯和使团诸人皆不知晓,此刻的赫连彻,已经在竭力保持他最后的体面了。
    他的理智,只够维持着他折返回自己的宫室。
    他的耳畔嗡嗡作响,反复回响着那让他几欲失控的只言片语。
    乐家人……
    乐家祖坟……
    那天,他发了大疯,将墙上乐无涯的画像一一扯下,砸了砚台,折了画笔,将一应能扫到地上的物件都砸了个彻底。
    宣泄完毕,他在战战兢兢的侍从的注视下,又向觥筹交错的宴厅而去,却在殿外看到了同样离席的乐无涯。
    赫连彻背着手,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,逼视于他:“乐大人,就这般厌憎景族的饮食?”
    乐无涯刚刚溜出来吐了一阵,如今胃里空荡,舒服了许多,可是手软脚软,只能勉力扶着墙,支撑着他的身体。
    他轻声道:“赫连首领……”
    听他这样生分地称呼自己,赫连彻无端暴怒起来,见四下里只有自己的人,便直接上了手,把他拎了起来,让他的身子重重撞上了石墙壁,撞出了他一声痛楚的闷哼。
    乐无涯的身量实在是单薄。
    即使他长得这样大了,赫连彻还有信心用一只手臂把他托举起来。
    他好好的一个弟弟,被自己摧残至此,又被大虞人养成了这样文弱可欺的模样。
    这是他和大虞人联手造的孽。
    赫连彻想劝他自重自爱,可他自知,自己毫无立场。
    因着一腔难以抒发的愤怒,赫连彻眼前的世界又变作了斜阳似的血红:“你叫我什么?你该叫我什么?”
    乐无涯好容易喘匀了一口气,吐字慢而清晰:“赫连首领,请您……自重。”(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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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乐无涯落了地,又踉跄了一下,就势行了个礼,整一整凌乱的领口,迈步向灯火辉煌的殿宇而去。
    赫连彻见他孱弱的身躯,自顾自走向那黑风孽海中,纵是他身怀千钧之力,也是留不住、挽不回,眼前不由一酸一热,背过身去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杯盏相击,啷当有声。
    乐无涯垂下眼睛,看着碗里清透的茶汤,叹了一声。
    那天,在明亮的辉光笼罩下中,乐无涯回过身去,看向了那灯火阑珊处高大孤独的身影,失了片刻的神。
    回过神来后,他不免在心底里笑话了自己两句。
    自作多情。
    人家恨透你了呢。
    他回过身去,迈步欲行,突觉后背一酥一麻。
    ——一道阴郁却专注的目光,从那黑暗中投来,牢牢锁住了他的背影。
    他知道,赫连彻身处暗地,正在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。
    假的亲人,能与他互亲互爱,感情甚笃,勾肩搭背地一起笑闹。
    真的亲人,却只敢在他背过身去的时候,才拿那样昏暗、浑浊、不堪的眼光看他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乐无涯拨弄了腰间荷包,里面传来了金镶玉铃铛的清脆叮咚声。
    要是早知道赫连彻能这么好,他那时候该冲他撒撒娇的。
    天知道,他那天真的难受死了。
    乐无涯在长吁短叹的遗憾中,迎来了这比上元节还要热闹的花灯会。!
    (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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